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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志佳魂飞魄散,婴儿翻过身来,受声响惊吓,哭得更为大声,她仰起小小面孔,呜哗呜哗,志佳听了,心如刀割,连忙脱下身上外套,向火舌头盖去。

  这时门外嘈声大作,几下巨响,房门撞开,众人涌进来,志佳心略宽,手一松,火头直缠上来,她手掌吃痛,哎呀大叫一声。

  只见应佳均疯了似地上前抢到婴儿身边,双手紧紧抱起,逃到房外去。

  志佳此刻只觉左手痛不可当,大声惨叫。

  她自床上坐起来。

  一头一身冒汗,是那种会滴下来的大汗。

  噩梦!

  但是志佳随即觉得手掌炙痛,伸出左手一看,只见手心手背一溜水泡,红肿难分,痛入心肺。

  佟志佳痛得混身打颤,马上用右手拨电话给朱尔旦求救。

  豆大的汗珠自她脸上滴下来,睡袍湿漉漉贴住她身体,朱尔旦赶到的时候她已经痛得流泪。

  好一个小朱,不慌不忙,先按住志佳,给她注射,然后检查伤口,一看不过是皮外伤无碍,便喷冷冻剂止痛,包扎,一连串动作做得利落漂亮,专注工作时他敦厚的脸自有吸引人之处。

  接着他找来毛巾浴衣替志佳穿上,冲一杯葡萄酒,让志佳喝下去。

  他一个问题都没有问,默默为志佳服务。

  要到这个时候,志佳才定下神来,看到时间,是清晨五点半。

  佟志佳把头靠在小朱的肩膀上,只觉痛的感觉渐渐减轻。

  “呵,”她说,“疼痛真正可怕,千万不要打小孩。”

  朱尔旦听了啼笑皆非,不过他真正好涵养,并不言语。

  志佳休息一会儿,清醒过来,整理思维,才哎呀一声叫出来,呆住了。

  在噩梦中,佟志佳赶去扑火,梦醒了,一切应当成为过去,可是她把火伤自梦中带出来。

  “不可能!”志佳大叫。

  小朱连忙说:“有话慢慢说,你且休息一下。”

  “朱尔旦,我——”她抓紧他的手。

  “凡事不要冲动,伤害自己,最划不来,亲者痛仇者快,何必呢?”

  朱尔旦声音低低,万分惋惜。

  志佳失笑,“小朱,那件事早就过去了,人不爱我,我更要自爱。”

  小朱松口气,看牢志佳受伤的手,“那么,这纯是意外?”

  佟志佳不知如何解释这件诡秘的事,只得怔怔地点头。

  “你喝醉了?”小朱推想。

  志佳只得说:“嗯。”

  “厨房倒泻了开水,烫到手。”

  志佳觉得这个解释很合理,“嗳。”

  “小心点,志佳,为了爱你的人。”

  “我省得,小朱。”

  “下午我再来看你,服了药,睡一觉,不要上班了。”

  小朱的语气带命令式,说也奇怪,志佳却觉得分外亲切,不难接受。

  朱尔旦放下志佳赶回去上班。

  这个老好人,将来结了婚,有了家室,就不便把他请出来了。

  一定要在这段时间内尽快独立,绝对不麻烦骚扰任何人。

  志佳洗了一把脸,镜中的她双眼布满血丝。

  她到厨房去拿茶包敷眼,一走进去,看到茶壶倾倒在地,电炉火头尚未熄灭。

  噫,一切正如小朱推理所得:她睡得七荤八素,半夜起来,发觉水开得一塌糊涂,想熄火,不小心,打翻茶壶,烫到了手。

  志佳静静坐下,她糊涂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到底是噩梦,还是事实?

  她已经累过了头,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杂志社三路人马来电追人、问候,最后,方女士亲自上门来。

  是他们使她知道,她仍然生活在现实世界。

  方女士大惊小怪,表示她极度的关注,“会不会有伤疤?”

  志佳轻轻地说:“渐渐会褪掉的吧?”

  “对,最终都会变成一个淡淡的影子。”

  方女士伸出右臂,那里,也有一搭相当大的瘢痕,不过看得出是多年之前的事了。

  方女士感喟,把一个悲剧浓缩地讲出来:“他年轻,我也是,以为爱情可以克服一切,穷,哭嚷的孩子,满屋的家务,一天,买杂物回来,发觉有市场单子上多算一盒洗衣粉的价钱,他立刻教训我,令我回去算帐,拉扯间,开水倒翻……”

  志佳还是第一次知道英明神武的方小姐有这种过去,不禁发呆。

  “我记得我大声叫:‘即使我不是一个好的家庭主妇,我会是一个好的杂志编辑!’”

  志佳忍不住说:“当然你是好主妇好母亲!有人一无是处,恶人先告状,故意踩低你糟蹋你,好使你信心全失,以为错在你。”

  方小姐一怔,“这个道理,我要到很久之后才明白。”

  志佳哼一声:“幸亏社会赏识你。”

  方小姐苦笑。

  志佳问:“此刻他在何处?恐怕用放大镜都找不到吧?”

  方女士不出声。

  “在他心目中,他绝对是怀才不遇,你肯定是贪慕虚荣,”佟志佳说,“不用费时辩白。”

  方女士笑了,放下衣袖,“不过伤痕已经褪得几乎看不见了。”

  其实是在那里的,既然当事人那么说,听故事的人何必去指出来。

  “来,在蓝图上签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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