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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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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何了?他危险吗?”我有点害怕。 “他,不是危险病人,我们这里没有危险病人。”护士有一张年轻的小圆脸,她说,“可是我们预防他随时恶化。” “他恶化了没有?”我问。 “他没有进步,时好时坏。”她带我上楼,“勖家很有钱,不是吗?”她笑笑,“他们不愿意接他回家,说是怕影响他父亲的心情。” “他不再认得亲友?”我问。 “看他心情如何,大多数时候他很文静。住我们这里的病人,大多数希望得到亲友更多的关注。”她笑,“你明白吗?其实没有什么大事。” 我有点儿放心。我明白聪恕的为人,他永远不愿长大,一直要受宠爱,一直要人呵护,也许这只是他获得更多宠爱的手段。 护士敲敲203的房门,跟我说:“唤人的时候请按铃。” 我推门进去。 聪恕衣着整齐,躺在露台的藤椅上看书。 我已经在微笑了。“聪恕。”我叫他。 他没有放下画报。 我走到他身边,端张椅子坐在他身边。“聪恕,是我,是来看你。” 他仍然没有放下画报。他在看“生活”杂志。 他放下画册,看着我,眸子里一股死气。 我心中抱歉。“聪恕,让我们讲和,我们再做朋友,我现在回香港住,我天天可以来看你,好不好?” 他不答。 “聪恕,你知道你两个姊妹都不在了,你父亲只剩下你,你得好好地振作起来。” 他把画册又拿起来。我按下他的手。但是他的手不再潮热。他的面孔还是那么秀美,可是不再有生气。我忽然发觉护士把他的病情估计得太轻。 我握住他的手,心中发凉,我轻轻地问道:“你听得我说话吗?” 聪恕呆呆地瞪着我。 “我是小宝。”我说,“记得吗?” 他又拿起画报。 我抢过那本“生活”杂志,发觉里面是一页页的厚纸板,空白的厚纸板,一个字也没有,只得两张封面封底,我像看见一条毒蛇似的。把那本杂志摔到地下。 我按铃。 护士进来。不是先头那一个。 我指着地板上的“书”,忍不住惊恐。 护士耸耸肩,手插在口袋里,闲闲地说:“他们都说要看书,我们只好给他们看。” “他不认得我!”我说。 “小姐!这里是精神病疗养院,这里不是游乐场,他凭什么要认得你?你要不要他起身迎接你?”护士讽刺地说完,转身走开。 完了。我想,完了。若果勖存姿知道这个消息……我不敢想下去。 聪恕呆呆地坐在藤椅里。我再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摇撼他的手臂。 “聪恕,你仔细地看看我,你不是一直想见我吗?我现在在这里。”聪恕一点儿知觉也没有,我浑身战栗起来,于是把他的手按在我脸上,“聪恕!我是喜宝!”我大声叫喊“聪恕!” 我的心掉入无底深渊。 “说一句话,随便什么话。”我求他。“聪恕。” 他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仿佛像在可怜我同情我,一种惋惜,带点自嘲,他脸上有这个表情。 我说:“聪恕,我知道你不原谅我,至少你骂我几句。你开开口,聪恕,我每天来看你。” 他什么也不说,只坐在那里,到后来索性闭上眼睛。 我坐了近一小时。忽然大笑起来。生命是这么可笑,我们大可以叠起双手,静观命运的安排与转变,何必苦苦挣扎。我笑得直到护士走来瞪着我,才站起来走。 勖家的司机我是认得的,他趋向前来问我:“姜小姐,少爷如何了?” 我说:“他不认得我。” 司机默默把我驶回勖家。勖太太又迎出来,拉住我,“你去了这么久。” 聪恕不再认得我。我这个人现在对他来说,一点儿意义也没有,他清醒了,他终于清醒了。 她问:“聪恕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我说,“他很安静。” “有时候他很吵。”勖太太说。 我忽然发觉她老了,很啰嗦,而且不管我是什么,她仿佛不愿意放我走,只要有人听她说话,陪她说话,她已经满足。 我说:“我要回去了,明天再去看聪恕。” 勖夫人的眼泪又挂下来,“你说他……他还管用吗?” “我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 没多久之前,一块冰冷的钻石便能令我脉搏加速,兴奋快乐,我那时是如此无知,如此开心,真不能想象。那只是没多久之前的事。 回到山顶的家,我喝了很多酒,陪勖存姿吃晚饭。 勖存姿说:“小酒鬼。” 我笑一笑。他仿佛有点儿高兴。 “勖先生,你的生意都交给些什么人?”我问。 “你不是真的有兴趣知道吧?”他问。 “不。”我叹口气,他什么都看得穿,我最最怕他知道聪恕现在的情况。 “你下午在什么地方?”他问,“真去见了我妻子?” 他又开始担心我在哪里,这证明他真的振作了。我小心翼翼地说:“是,我去见过她,又去看聪恕。” “你跟她有什么好说的?”勖存姿问。 “她跟以前不同了……老很多,对我并不反感。她很……想念聪慧,又担心聪恕。” “聪慧一点消息也没有。”他说,“我派了好些人上去找她。这孩子,白养她一场。” “或者她已不在北京,或者在苏北,或是内蒙,教完一间小学又一间——” “为什么不写信?”勖存姿心痛地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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