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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真可惜,在我们没见面的时候,反而这么接近和平,见到他却针锋相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多么想与他和平相处,但是他不给我机会,他要我学习其他婢妾,我无法忍受。

  他终于叹了一口气说:“我从来没见过比你更强硬的女人。”

  “你把我逼成这样子的。我想现在你又打算离开了。”

  “并不,我打算在此休息一下。”

  “我还是得上课的。”我说。

  “我不会叫你为我请假。”他说,“我明白你这个人,你誓死要拿到这张文凭。”

  “不错。”我说。

  “自卑感作祟。”他说。

  “是的,”我说,“一定是,但是一般人都希望得到有这类自卑感的儿女。”我在讽刺聪恕与聪慧,“恐怕只除了你?”

  这一下打击得他很厉害,他生气了,他说:“你不得对我无礼。”

  “对不起。”我说。我真的抱歉,他还是我的老板,无论如何,他还是我的老板。

  “你上楼去吧,我们的对白继续下去一点儿好处也没有。”

  “我明白。”我上楼。

  我并不知道他在客厅坐到几时,我一直佯装不在乎,其实是非常在乎的,一直睡不好,辗转反侧,我希望他可以上楼来,又希望他可以离开,那么至少我可以完全心死,不必牵挂。

  但是他没有,他在客厅坐了一夜,然后离去。

  他在考虑什么我都知道,他在考虑是不是应该离开我。我尚不知道他的答案。

  星期三我到老添马厩去,我跟老添说:“添,你的嘴已太大了。”

  老添极不好意思,他喃喃说:“勖先生给我的代价很高。”

  我摇摇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老添又缓缓地说:“我警告过冯·艾森贝克先生了。”

  “他说什么?”我问。

  冯·艾森贝克的声音自我身后扬起,“我不怕。”他笑。

  我惊喜地转身说:“汉斯。”

  “你好吗,姜。”他取下烟斗。

  “好,谢谢你。”我与他握手。

  烟丝喷香地传入我的鼻孔。我深深呼吸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我极之乐意见到他,因为他是明朗的、纯清的。正常的一个人,把我自那污浊的环境内带离一会儿,我喜欢他。

  “你的‘父亲’叫勖存姿?”他问。

  我笑。“是。”

  “我都知道了。但是我与他的‘女儿’骑骑马,喝杯茶,总是可以吧?”汉斯似笑非笑。

  “当然可以,”我笑,“你不是那种人。”

  我们一起策骑两个圈子,然后到他家,照样的喝茶,这次他请我吃自制牛角面包,还有蜜糖,我吃了很多,然后用耳机听巴哈的音乐。

  我觉得非常松弛,加上一星期没有睡好,半躺在安乐椅上,竟然憩着了。什么梦也没有,只闻到木条在壁炉里燃烧的香味,良久有一声“哗卜”。

  汉斯把一条毯子盖住我。我听到蓝宝石在窗外轻轻嘶叫踏蹄。

  醒来已是掌灯时分,汉斯在灯下翻阅笔记,放下烟斗,给我一大杯热可可,他不大说话,动作证明一切。

  忽然之间我想,假使他是中国人,能够嫁给他未尝不是美事。就这样过一辈子,骑马、种花,看书。

  宋家明呢?嫁给宋家明这样的人逃到老远的地方去,两个人慢慢培养感情,养育儿女,日子久了,总能白头偕老。想到这里,捧着热可可杯子,失神很久,但愿这次勖存姿立定了心思抛弃我,或者我尚有从头开始的希望。

  “你在想什么?”汉斯问我。

  “你会娶我这样的女子?”我冒失地问。

  “很难说。”他微笑,“我们两人的文化背景相距太大,并不易克服,并且我也没有想到婚姻问题。”

  我微笑,“那么,你会不会留我吃晚饭?”

  “当然,我有比萨饼与苹果派,还有冰淇淋。”汉斯说。

  “我决定留下来。”我掀开毯子站起来伸个懒腰。

  “你确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他说着上下打量我。

  “美丽?即使是美丽,也没有灵魂。”我说,“我是浮士德。”

  “你‘父亲’富甲一方,你应该有灵魂。”他咬着烟斗沉思,“这年头,连灵魂也可以买得到。”

  “少废话,把苹果派取出来。”我笑道。

  吃完晚饭汉斯送我回家。

  辛普森说:“勖先生说他要过一阵才回来。”

  “是吗?”我漠不关心地问一句。

  §7

  整两个月,我只与汉斯一人见面,与他谈论功课,与他骑马。春天快到了,树枝抽出新芽。多久了,我做勖存姿的人到底有多久了,这种不见天日的日子,唯有我的功课在支持我。现在还有汉斯,我们的感情是基于一种明朗 投缘的朋友默契。

  两个月见不到勖家的人,真是耳根清静。

  我也问汉斯:“你们在研究些什么?”

  “我们怀疑原子内除了质子与分子,尚有第三个成分。”

  我笑,“我听不懂,我念的是法律,我只知道无端端不可以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怀疑任何一件事。”

  他吸一口烟斗,“没有法子可以看见,就算是原子本身,也得靠撞击才能证明它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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