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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妈的日子过得很苦,一早嫁给父亲这种浪荡子,专精吃喝嫖赌,标准破落户,借了钱去丽池跳舞,丽池改金舫的时候母亲与他离婚,我大概才学会走路。我并未曾好好与他见面,也没有遗憾,我姓姜,母亲也姓姜。父亲姓什么,对我不起影响。

  真是很悲惨,我知道我有更重要的事去忧虑,譬如说:下学期的学费住宿与零用。

  我不认为韩国泰先生还有兴趣负担我下年度的开销。我们争论的次数太多,我太看他不起,对他十分恶劣,现在不是没有悔意的。

  我的学费,我的头开始疼。

  电话铃响,我接听筒。

  “咏丽?”洋人念成“Wing Li”,古古怪怪,声音倒很和善。

  “咏丽不在。”我说。

  停了一停。“你是谁?”

  “我?我是咏丽的女儿。”

  “噢!嗨!”他很热诚,“你好吗?剑桥高材生。”

  “母亲告诉你我是剑桥的?”我问。

  “自然——”他说,“你是你母亲的珍珠!啊,我是咸密顿。”

  “你好,咸密顿先生。”我问,“你送我母亲的钻石,是不是很巨型?将来你待她,是否会很仁慈?”

  “是,我会,珍珠,我会。”

  “我的名字不是珍珠。”我叹口气,“你打到她公司去吧,请爱护她,谢谢。”我挂上电话。

  我走到窗口站在那里。香港著名的太阳曝晒下来。我们家的客厅紧对着别人的客厅,几乎可以碰手,对面有个穿汗衫背心底裤的胖子,忽然看见了我,马上“卡”的一声拉下百叶帘,声音这么清晰,吓了我一跳。我身上也还穿着内衣,我没拉帘子,他倒先拉下了,什么意思?可能他在帘子缝那里张望着。

  我留在家中做什么?我是回来度暑假的,我应该赶到浅水湾去晒太阳。

  电话铃再响,我又接听,没想到老妈的交游竟然如此广阔。但这一次那头跟我说:“姜喜宝小姐?”

  “我是。”我很惊异,“谁?”

  “你猜一猜。”

  我的天。猜一猜。

  我想问:伊利莎白二世?爱丽斯谷巴?

  忽然心中温柔的牵动。很久之前,韩国泰离开伦敦到巴黎去度假,才去了三天,就叫先回来的妹妹打电话问我好。那小妹妹一开口也是“猜我是谁?”

  我曾经被爱过。我想,是的。他们都爱过我,再短暂也是好的。他们爱过我。我的心飞到三千里外。

  电话那边焦急起来,“喂?喂?”

  “我是姜喜宝。”

  “你忘了?记性真坏,我是勖聪慧。”聪慧说,“昨天我们才分手。”是她,黄金女郎。

  “你好。”我说。实在没想到她会真的打电话来,我又一次被感动,“你好,聪慧,两个心的人。”

  “想请你吃饭。”她说,“有空吗?出来好不好?家里太静太静。”

  “现在?”

  “好不好?”她的恳求柔软如孩童。

  “当然!”我慷慨地说,“聪慧,为你,什么都可以。”

  “我开车来接你,我知道你住哪里,三十分钟以后,在你楼下见面,OK?一会儿见。”

  看,有诚意请客的人应该如此大方,管接兼管送。

  聪慧准时来到,挥着汗,开一辆黄黑开篷小黑豹跑车,使劲向我挥手。如果我是个男人,我早已经爱上她。

  “我们哪里去?”我嚷。

  “看这太阳,管到什么地方去?”聪慧笑,“来!”

  我也喜欢她这一点。

  我们在公路上兜风,没有说话,只让风打在脸上,我感到满足,生命还是好的,活下去单是为这太阳为这风便是充分理由。

  车子停下来,我笑问聪慧道:“你可有男朋友?”

  “嗯,”她点点头,“他明天从慕尼黑回来。他姓宋,叫家明。我会介绍你们认识。”

  “真的男朋友?”我问。

  “当然是真的。我们就在这几天订婚。”她憨笑。

  我把头俯下,脸贴在表板上,太阳热辣辣地,聪慧的欢欣被阳光的热力蒸发出来,洋溢在四周围。我代她高兴——这年头至少还有一个快乐的人。

  我侧着头问:“告诉我,聪慧,在过去的十九年当中,你尝试过挫折没有?”

  她郑重地想一想,摇头说:“没有呢。”非常歉意地。

  我点点头,我代聪慧高兴。

  “我们从这里又往哪儿去?”我问。

  “回家去。”她问,“在我家吃饭?”

  “好。”我很爽快,总比吃饭盒好。澳洲人也许约了老妈出去。

  “我介绍哥哥给你。”她说。

  “他也口来度暑假?”

  “他一直在香港,从来没有在外面读过书,他与我都不是读书材料。我又比他更糟,一间书院跳着换第二间,年年转学院:伊令工专转伦敦,武士德换到雪莱,我在英国六年,年年不同中学与大学,我只是不想回香港。在外头听不见母亲噜苏。”

  我点点头,表示了解。“但为什么不喜欢读书?”我问,“读书很好玩的。”

  她耸耸肩,“我不喜欢,甲之熊掌,乙之砒霜。你是喜欢念书的,我看得出来。”

  “这完全是个人的需要问题。”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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