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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我就是我

  这些日子我在预支更年期。心情陷入低潮。

  我在一间酒店内任经理职,薪水约比一个女秘书高三倍,我可以戴得起金蚝劳力士——你看过他们的广告吗?时代的女性,开着保时捷,戴着金劳,手夹文件……但是我的薪水买不起保时捷,可恨的是,当我有一日买得起的时候,我又想买劳斯白色跑车。这个悲惨的物质世界。

  也许因为有这些物质的推动,所以我一天一天地去上班,上午八点钟挤在渡轮里——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问过自己多次。但是其馀数百万市民都那么做:每个人都有职业,我们习惯庆幸有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除非都去做嬉皮士——也好得很,人各有志,兴趣不一样。

  但这是香港,领不到社会福利署的救济金,嬉皮士们大可能捱饿至死——所以我并不对这种志向表示乐观,我每天仍然把八至十小时花在工作上,月尾领薪水时,表示愉快。

  然后努力把薪水花光——这并不困难。如果你出去打听一下物价高涨到什么地方。凯斯咪丝的毛衣六百元,靴子一千元,绒大衣三千元。

  所以我仍然挤在公路车上。去年年底买了件银狐,但劳斯白色跑车?叹息。很——难了。

  今天我打开杂志,星座预测天秤座:“本月对你很有帮助,你将会认识一名新男友,与以前那些男人完全不同。”

  啊哈!希望如是。

  以前我认得太多的垃圾男人。是,每周末接到五六个约会,结果情愿躲在家中独个儿看电视,出去与他们玩会累得变一滩泥浆……说着他们可以了解的话,笑着他们认为是可笑的事……结果表演的成绩太好,他们认为我与他们有太多相同之处,下星期还是来约会。

  真后悔当初没去参加演员训练班。我会是个很好的演员,一流演技。

  呜。真闷死人。

  房东不肯替我粉刷屋子。他说:“你们这种漂亮的小姐,花一万数千黏黏墙纸,小意思。”说得挤眉弄眼的。

  我当然没有伸手捏死他,不值得。他提醒我一件事,如果真的混不下去,我可以利用这间公寓公开“徵友”。

  目前只好在周末自己动手一间间的漆。我做这行很拿手,以前在英国,练习过多次。

  我不错是一个人住,但我是有亲戚的。姊姊在香港,同父异母,嫁个律师,光在屋契与离婚书上签字,已经发财,姊姊穿金戴银,常常来表演阔气,我不是不喜欢她——我们很谈得来,但是数月不见,也无所谓。

  她有一个洋名,叫乔哀斯。星期日上午十一点,她来接铃。

  我穿着睡炮去开门,打呵欠。

  我说:“你这么早来干吗?”

  “下午去跑马,顺便来看看你。”

  我想,至少我排名在马匹前面,不坏。

  “茶?”我问她。

  “谢谢。”她抬抬头。

  我说:“你知道吗?乔哀斯在英国是一个廉价英文名字。相反地,夏绿蒂、伊莉莎白、玛丽是高贵的……”

  “去你妈的……”她骂。

  啐!就是因为我们不同母亲,所以她才敢说这种话。

  “这么久才来开门,我还以为有男人在你屋子里。”她说。

  “我没有男人已经很久了。”我答。

  “如何解决性的问题?”她看我一眼,“是不是洗个冷水浴不去想它?”

  “刚相反。想想市面上那些男人,不寒而栗,啥子欲念都逃得影踪全无。”

  她笑,“还是让做姊姊的介绍一个男人给你吧。”

  “原应如此。做姊姊不介绍,谁做这种中人、保人、媒人?妹妹嫁不出去,你也没面子。”

  “真是的——这些一桶桶的是什么?”她好奇。

  “油漆、漆墙壁。”我说:“散散心。”

  “别开玩笑。”她不置信。

  “姊姊,你可以去看赛马了。”我赶她。

  “好,我会带男人上来给你看。”她说。

  “看中我分你佣金。”我说。

  她鼻子里哼哼嘿嘿的,终于挽起手袋走掉了。

  星座上说的与众不同之男人,大概就是应在姊姊身上。可能吗?姊夫是好男人,好在有事业有气派,私生活不敢恭维,连小舞厅的舞女也泡,他们夫妇俩大吵的时候把我拉去做和事佬,我只会笑。

  他怕姊姊。乔哀斯打得他眉青鼻肿,一星期上不了律师楼,他服贴得很,结果两夫妻过得极美满,妹夫改泡电视明星、落选的香港小姐、歌女。

  夫妻之道是很怪,比考文凭与打工难得多——想想看,两个人廿四小时撕缠在一起,要命,互相防贼似,支票户口都得夫妻同时签名,你说多狠。

  除非很小就结了婚,来不及想那些恐怖的事,否则只好一辈子独身。独身也有好处,往乐观处想:不必多洗一个人的衣服,少受男人那腌臜气,真正的自由……当然……寂寞。

  我一边调油漆一边想,寂寞。星期日早上最寂寞,一张床上只一个人。没有情人。

  有情人也是好的,星期日早上眷恋一番。

  把修改长裤的时间,漆壁的时间,阅杂志的时间,全部奉献出来,给一个男人。结果情人是有啦,家也变成狗窝。

  下午我开始攀上梯子扫新颜色,一种极浅的紫罗兰——别笑,很美的,配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家具。

  或者我可以到那男人家去。不行。我的瓶瓶罐罐太多,临睡之前还要擦三种油膏,醒来之后又是两种面霜,穿过衣服必定要换,如果到别人家去过夜,岂不是要带一个箱子?

  清晨衣冠不整地从男人的屋子走出来——咱们的社会不至于开放到这种地步。

  墙壁上的灰漆剥落,掉进我眼睛。天!我的隐形眼镜,一揉就落在地下,我还听见轻微的“啪”一声。

  我连忙自梯子下来,慢慢跪在地下摸索。悲剧,我与隐形眼镜可以写成一本史诗,精采处绝对不下于“哀狄悲斯皇上”,这么薄薄的硬塑胶掉在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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