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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这一天,关锦婵其实不想出来,可是老同学朱穗英实在恳求得厉害,所以约了再角落咖啡室等。

  穗英迟到,锦婵却不闷,咖啡店近海,她看着海滩出神。

  正如穗英说:“锦婵,廿载同窗,迁就我这一回,救救我。”

  讲得这样惶恐,不得不出来。

  穗英是直性子,不会作弄人,锦婵信她真确有急事。

  来了。

  车子停得歪七缠八,她忽忽奔进来。

  锦婵站起来招呼:“这里。”

  穗英坐下,气略顺,从手袋取出一张照片,递给老同学看。

  锦婵心想:莫非穗英得丈夫有外遇,唉。

  低头一看,发觉照片里是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男的正是穗英的长子日升,他身边的少女不是华裔:大眼睛,高鼻梁,黑色浓发,身段曼妙,是个美人儿。

  “哎呀,”锦婵说:“可是波斯人?”

  “好眼光,她是阿拉伯人。”穗英跌脚。

  “只要不是丈夫有外遇,一切好办事。”

  “亏你说得出。别安慰我了,阿裔,信回教,怪不可容。”

  “穗英,你我受过大学教育,是个文明人,口气不可如此,大家都移了民,早已放弃原先祖籍,成为加国公民,不可有歧视眼光,调转来说,唐人何尝不是少数可见族裔。”

  穗英叹口气,“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那女孩得大哥结婚,请我去观礼。”

  “我也去?”

  “我实在没有勇气单枪匹马出席。”

  锦婵好奇,“在回教寺院举行婚礼?”

  “不,在假日酒店。”

  “看,大家都已全盘西化,人家且不介意女儿与支那人来往,你还想怎样?”

  穗英发怵。

  打击太大,她怔怔地落下泪来。

  “年轻人约会,实属平常,你镇定些,予他们自由选择,过三两个月,保证换人。”

  穗英低下头,“我教儿无方。”

  锦婵握住她的手。

  “时间到了没有?”

  穗英点点头。

  她们驾车往假日酒店。

  还没走进大堂,穗英自手袋取出两方丝巾,自己先绑在头上,另一张交给锦婵。

  立刻有人笑着走近招呼,欢迎她俩走进大堂。

  仪式已经开始。

  大堂不设座椅,亲友一层层围住花坛,大部分穿传统服饰,年轻人则穿西服,一组乐师奏出传统音乐,唢呐声刺耳响亮,鼓声邦邦,叫锦婵诧异。

  更奇怪的事跟着来了。

  只见几个穿深色长袍遮住头发的中年妇女忽然掀起嘴唇,用力发出啸声,像野人宣战打仗模样。

  锦婵蓦然想起,在国家地理杂志某期内读过,这啸声是表示庆祝。

  可是她已经受惊,拉着穗英退到一角。

  还没有完呢。

  眼前一花,一个金发披肩,只穿胸衣纱裙的赤足舞娘跳了出来,开始扭动玲珑浮凸的身躯。

  什么?

  肚皮舞?

  舞娘一边扭动,一边伸长双臂,引一对新人随着鼓声缓缓走向大堂中央的花坛接受长老祝福。

  原来对他们来说,肚皮舞是老幼咸宜的大众娱乐,可登大雅婚礼之堂。

  锦婵目定口呆。

  她忽然垂头,投降。

  她这样说:“穗英,我们走吧,我帮你同日升谈一谈。”

  穗英没声价道谢。

  “你这个阿姨自幼帮日升补习法文,他会听你。”

  “我当尽绵力,你叫他明早到我家来。”

  她俩逃似离开现场,回到车内。

  锦婵叹气,“什么种族和谐,你说,可怎样同他们做亲戚呢,理论归理论,现实归现实。”

  穗英想一想:“一对新人倒是穿西服,新娘那袭礼服甚有品味。”

  “新郎是金发儿。”

  “肚皮舞娘也是欧裔。”

  “啊天下大同。”

  两个中年太太有点歇斯底里般笑起来。

  锦婵吁出一口气,“天下大同,说时容易做时难。”

  “婚筵吃些什么?”

  “带眼珠的羊头汤。”

  “不会比鸡脚爪牛内脏更可怕吧。”

  她们静默了。

  穗英忽然疲倦,“锦婵,我想回家。”

  “傻子,这里就是你家,还有什么家?回不去了。”

  “不,我想回耶稣的家。”

  锦婵吓一跳,连忙劝说:“这是为着什么呢,日升又不是说同阿拉伯女结婚,你别急急拉起警报,这样忧虑,对健康不好。”

  穗英颓然,“邝佩美许就是这样生的癌。”

  锦婵抬起头,“世上的确无人累得过华裔中年妇女。”

  “说得好。”

  锦婵轻轻说:“你看我就知道了,七岁南下,同时学粤语及英语,考奖学金往英国升学,回来做工贮钱,结婚生子,做两次大手术才生得一女,又再次移民,一生做得贼死,想起都觉吓人。”

  穗英内疚,“是我不好引起你嗟叹。”

  “别再讲我了,耶稣接你?你倒想,还要服侍孙儿呢。”

  她们又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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