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亦舒 > 我俩不是朋友 | 上页 下页


  原来是个噩梦,但一脸泪痕,床褥被冷汗湿透。

  胸口仍然痛得像被一只魔爪抓住皮肉。

  大牛喘气垂头,取过外套,套上逃出门。

  只见玄关墙上靠着辆自行车,他不问自取,骑上到街上。

  他一直往前驶,凉风扑面,他清醒过来,背上冷汗也已干爽,累了,他下车,一抬头,发觉车子停在精次家门前,下意识竟然驶到这里。

  他索性走到门前,伸手按铃。

  大牛失常,平时他不会这样冒昧。

  门外有保安摄影,他抬头让屋内人看个仔细。

  忽然,大门打开。

  精次穿着睡袍出来,她披发赤脚,分明已经休息。

  大牛看着她。

  她意外,但随即露出笑意,让他进门。

  精次关上门,转过身子。

  大牛轻轻拥抱她。

  他体重几乎是她一倍,他希望做到轻俏温柔。

  两人都没有说话。

  他低头吻她嘴唇,她像是渴望了许久那样把脸靠在他肩上,吁出一口气。

  午牛觉得他仍在梦中,精魂游荡到这里寻找安慰,他胸膛被割开伤口似没有那么痛,他伏到这秀丽女子胸上,她柔软胸脯似蒸笼里刚取出的碗糕,香松暖糯,他伏在该处,得到怜悯,暂时又可以活下去。

  他比她早醒。

  他闻到自己汗臊,一侧头,看到女伴只有他自己手掌那样大象牙色秀美脸容,一绺丝发比他想像中更长,细细手臂压在脑后,像一幅图画。

  他感到羞愧,与她比,他是多么粗鲁简陋,他带厚茧双手不知有否叫她难堪。

  他轻轻坐起找衣物。

  她也醒来,看着他微笑。

  他清清喉咙,低声说:“我要工作。”

  她不出声,晨曦中怜惜目光叫他安心。

  “希望还可以来探访。”

  她点点头。

  然后,低声问:“可以不走吗?”

  午牛小心翼翼答:“我不是一件玩具,我有自己生活。”

  “你太多心。”

  想到昨夜恩赐的温馨,午牛吻她的手心。

  她搓揉他的浓发。

  他腋下纹身“生死由天,富贵有命”八字草书像会飞舞似,她用手指轻抚笔划。

  他告辞。

  她送到门口,午牛轻轻说:“你至为美丽,你的温柔,叫我无比欢愉。”

  她感动不已,更不便留他。

  大牛骑上自行车回去。

  移民身份最神秘。

  试想想,一个成年人,忽然离开故乡,抛却一切,以及所有人际关系,跑到异乡,从头开始,真是一杯一盏,一衣一裤,都要添置。

  大牛当初来到,只有一只背囊,连一枝笔一张纸都要现买,身边一些现钞,一下子如水般荡出,幸亏有洪家姊弟帮忙。

  洪枣为什么移民?她盼望些什么,又想忘记些什么?

  午牛他呢,除出为两个弟弟打先锋争取名重于实的外国护照,还有什么企图?

  还有这个叫精次胜利的美女,她又是何种身份,是富家女抑或是富人的女人,她为啥独居豪宅,她何以为生?

  移民都不愿提起过去生活与身份。

  他们自觉从灰烬爬起,走离火场,再世为人,往事无谓提起。

  最多是说明籍贯:我的家,在山西,过河还有三百里……

  精次不问,午牛不会自动揭露过去。

  午牛不好奇,精次也不会说身世。

  午牛所知道的是,精次是医他的一帖药,只有与她在一起,他的肋下位置才不会那么痛,他的手臂才可以伸直,因为她叫他知道,世上,还有珍惜他的人。

  精次钟爱他,他可以感觉得到。

  她的目光,她的爱抚,她的呼息,都像在说:我要小心,不然,会爱上你这个大男孩,我对你一无所知,太过危险……

  午牛到学堂上课,虽然只是蓝领手作课程,也一丝不逊,说到砌砖,便解释砖块起源、种类、优劣、砖窑、用途,详细有趣,叫午牛开窍。

  教导后还有实习,师傅教如何量度、砌砖、上泥灰……言无不尽,完了还要做测验,看学生吸收多少。

  午牛边学边感激感动:这还都不收任何费用,连纸笔都免费供应。

  呵,得益良多。

  老师还图示古罗马、埃及、印尼、马雅各族砌砖方式。

  三堂课之后,午牛已觉得长进。

  洪枣提醒他:“别忘记明日要去相亲。”

  接着,讲到木材。

  那更是深奥学问,老师把地球上木材分类,午牛这才知道华人最名贵的紫檀已经绝迹。

  放学,洪枣匆匆接他。

  “你什么毛病,任何事都要为姊的三催四请,你与豆泥不如结拜。”

  大牛手上是一张五大洲各种林木分布图,他不愿放下。

  枣泥温柔地说:“好些了?”

  大牛低声答:“我很好。”

  “快换西装刮胡髭。”

  大牛不以为然,“又不是真相亲。”

  “礼貌你可知?”

  “我就是我,真相亲也不伪装。”

  枣泥叹气,“时间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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