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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术后巧朋出院上班,没事人一般。

  照样大刀阔斧,办起事来,格杀不论。

  公司上下,除出吴王盈,没人记得徐巧明曾经生过病。

  真是,当事人不提,谁记得。

  要到去年过年,才真正倒下来。

  大机构提供的医疗服务,总算一级。

  巧明提出要求:“多来看我。”

  开头的时候,病房里堆满了花束与七彩卡片。

  渐渐稀疏零落。巧明微笑道“一生病,就发觉朋友同事都特别的忙。”

  玉盈送了一套托尔斯泰给她。

  这时侍应生过来招呼,“吴小姐喝乳酪奶昔是吗?”他想一想,“那位徐小姐好久不来了。”

  玉盈不语。

  巧明不会再来。

  想仔细了,也没有什么不好,世上一切明争暗斗,劳苦伤神,都与她不再发生关系。

  去得那样早,人们印象中的她,永远巧笑倩兮,精神活泼。

  玉盈见过耋耄的人瑞,皮肤打折,神智浑噩,无牙的嘴可以任意左右上下突兀地摇动,真正可怕。

  巧明与这些扯不上关系。

  王盈怔怔地坐着呆视长窗外过路的客人。

  忽然之间,有人低声问:“请问你是日本人?”

  玉盈拾起憔悴的脸,见一个英俊的亚裔少年正向她搭讪。

  玉盈一时还不明白他的身分。

  那少年又笑说:“伤心的事不要去想它,令你伤心的人,不值得回忆。”

  玉盈看着他,仍然要隔一会子才明白,原来他是在大酒店出没专做女人生意的俊男之一。

  这么早就出动了。

  “我可以坐下来吗?”

  玉盈用英语说:“先生,你弄错了。”

  “错?不会,我不会错,你不是一个寂寞的人吗?”

  他倒是讲得对。

  玉盈想起三十年代艳星嘉宝说的名言:我被遗弃在世上最寂寞的地方最寂寞的角落,完完全全孤独。

  “或者,”那东洋青年笑笑,“我可以帮你。”

  玉盈摇摇头,“没有人可以帮我。”

  “你那么肯定?”他又笑,“让我试一试。”

  玉盈悲哀地说:“我只能请你喝一杯茶,我是本地的打工女。”

  “啊。”那日籍俊男泄了气,没想到会走眼。

  一定是玉盈身上那套香奈儿误导了他。

  他仍然客客气气的站起来,欠一欠身,回到原来的位子上去。

  玉盈用手捧着头。

  如果巧明在这里,不知会怎么样作弄这家伙呢。

  本市的打工女,穿戴一如阔太太,可是整副身家都折在妆粉上,两手空空,一穷二白,哪里买得起笑,她们自己还一天到晚陪着笑去赚薪水呢。

  最后那几天,巧明自知不行了,同玉盈说:“真不舍得,还没结过婚离过婚生过孩子。”

  玉盈低声说:“我听人讲,没有太大意思。”

  巧明呼吸非常困难,过一会儿,回过气来,才说,“也还没有征服世界。”

  玉盈握着她的手。

  “我只希望可以像以前那样奔出去,满头大汗,跑个痛快。”

  “待你好了我们一块去。”

  “我还会好吗?我不会好了。”

  玉盈落下泪来。

  “哭什么?我先去,在那边等不消一会儿,尔等也还不是就跟着来了,在世上,许有数十年之分,在天上,刹那即可见面,我并不害怕。”

  玉盈却统共崩溃下来,她号陶痛哭,巧明劝之不停,只得按铃召来护士把她请走。

  巧明昏睡的时间比较长,呼痛,有时认识人,有时不。

  最后一次见面,她把公寓门匙交在玉盈手中,“可用之物,若不嫌弃,请尽加利用。”

  到终点还是勇敢的。

  她长叹一声, “累死了,情愿早走一步,这具皮囊叫我失望。”

  巧明的父母并没有来过,据说年事已高,家里不让他们知道,将来,只说巧明移了民。

  “叫医生把管子拔掉。”

  玉盈泪如雨下。

  巧明拍拍她的手,“再见,好友。”

  玉盈昏昏沉沉离开医院,只在天明时刻眠了一眠,回到办公室,已经听到坏消息。

  巧明说的:“人一生病,一点尊严都没有。”

  真的,满橱华服,满手首饰,又如何呢?

  “吴小姐,要不要再喝些什么?”

  玉盈摇摇头,结帐,离去。

  她叫了邮车子到医院。

  找到巧明的主诊医生,她问巧明可有遗言。

  “她已不能言语。”

  王盈豆大的眼泪滚下脸颊。

  “她很勇敢,一直不见害怕。”

  玉盈忽然忍不住说:“当然她害怕,她怕得要死,可是我们的恐惧对谁讲呢?谁又能帮我们呢?我们这一群女性,被遗弃在世上最寂寞的地方最寂寞的角落,像一群孤独的狼,没有人了解我们的忧伤。”

  那医生忽然温柔的说:“我肯定主耶稣基督明了世人一切忧伤。”

  玉盈靠在墙壁上,哀哀落泪,一半是为巧明,一半是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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