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积分(3)_亦舒

三

　　那样可爱的少女对母亲的态度如此讨厌。

　　“明天一放学立刻回家，新的补习老师要见你。”

　　“我的分数平均七十九，算是过得去。”

　　“你的微积分不及格。”

　　“我们不是艾萨牛顿，我们的生命不由微积分统治。”

　　周太太冷笑，“你总算知道牛顿与微积分有联系。”

　　“我拒绝──”

　　“周小姐，你一日住在我家，衣食住行零用学费全靠我，我说什么，你得听什么。”

　　保母连忙说：“太太不必说重话，小宝一向算听话。”

　　小宝顽强地说：“我恨你们，我恨微积分。”

　　她蹬蹬上楼，把高统球鞋自高处扔下抗议，“刻薄的老女人。”

　　周太太忍不住大声说：“很快我会息劳归主，你们统统可得解放。”

　　保母骇笑。

　　周太无奈地说：“我不干了，我可不可以辞工？”

　　老保母怔在一边，无言。

　　电话响起，救了她，她向东家报告：“凌医生医务所让你去打针。”

　　周琴换换面孔，匆匆更衣。

　　凌医生是不同系老同学，人家自己争气，辛勤多年，终于成为本市著名矫形医生，客似云来。

　　“云，你看你面部肌肉绷紧紧如判官，这是干什么，老周每晚回家睡，你生活仍算称心，不必与自己过不去。”

　　“呸。”

　　“该处与该处都要注射，嘴角老向下，很快变婆子，一个女子笑与不笑，心情是否开朗，相貌相差十年。”

　　周琴不出声。

　　“公子与千金有对象没有，几时请喝喜酒？”

　　“喂，医生，你有完没完？”

　　“胸部这样松，我替你做一做。”

　　周琴忽然跳起，“啊，不行，我忘记明日要见客。”

　　“放心，我作注射，一向不在看得见地方，那样才显得自然。”

　　敷过止痛药，针下去仍然痛入心扉，周琴挤出眼泪。

　　她轻轻说：“我不干了。”

　　凌医生了解她，“我也放下手术刀针筒好不好，让所有中年女子回到自然。你见过上几代的五十岁没有，全无加工，白发萧萧，黄黑皮肤一脸皱，唇角打折，牙齿又甩又漏，或许还有烟渍。像那种荒废大屋，杂草丛生，窗户打烂，墙砖崩落，天地万物，都靠维修，你有什么意见？”

　　“地球不必维修。”

　　“嘿，什么叫环保？那是一门事业啊。”

　　周琴忍不住牵嘴角。

　　“老同学，几时趁老周出差，约个时间我替你垫胸抽脂。”

　　“生意很好吧？”

　　凌医洋洋得意，“全城一半美女都是我的杰作。”

　　“科学怪医。”

　　“哈哈哈，你说得真确。”

　　虽然没有家庭子女，事业如此成功，夫复何求。

　　她说下去：“秘诀是‘看不出来’。”

　　周琴坐起，叹口气。

　　“司机接送，家住华厦，满身珠翠，缘何嗟叹，美中不足？”

　　“难言之隐。”

　　“周琴，儿孙自有儿孙福。”

　　一言讲到周琴心坎里，她忽然哽咽。

　　“嗳嗳嗳，不许哭，你见过毕加索名作《哭泣女子》没有？中年人流泪，就是那个样子。”

　　看护扶起周琴，给她服止痛药。

　　周琴照镜子，觉得满意，面孔肌肉松软得多，少却愁苦，顿觉开扬。

　　看护说：“周太太头发要去做颜色了。”

　　真技巧，染白发现在叫做颜色。

　　何止如此，周琴年轻时庆幸没有近视，现在老花特别厉害。

　　她豁达地配一副白金镶细钻镜框，阅读时戴上。

　　回到家，只她一副碗筷。

　　“叫她们下来。”

　　半晌，大小姐先出现。

　　“母亲回来了。”

　　吃不下饭，只喝半碗汤，一只手作五指作按弦状，不停操动，纤弱的周昭一向胃口欠佳。

　　周昵出现，她母亲吓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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