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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这个车如流水马如龙的撩会,不使尽浑身解数如何生活,略一疏忽便吃亏。

  刚在感想多多之际有人叫我:“子君?”追上来。

  我转头,“涓生。”

  “子君。”他穿着件晴雨褛,比前些时候胖了,可怕。

  我看看他身后,在对面马路站着辜玲玲以及她的两个子女。那女孩冷家清已经跟她一般高,仍然架着近视眼镜,像个未来传道女。

  想到我的安儿将是未来艳女录中之状元,我开心得很。

  “子君。”涓生又叫我一声。

  我仍然嚼口香糖。

  “你怎么穿牛仔裤球鞋?看上去像二十多岁。”他说。

  我微笑。

  他拉拉我的马尾巴。

  “好吗?”涓生问,“钱够用吗?”他口气像一个父亲。

  那边辜玲玲的恼怒已经形诸于色。

  我向他身后呶呶嘴。

  他不理会,帮我把东西放进车尾箱。

  “谢谢。”

  “我们许久没见面了。”

  我不置可否,只是笑。自问笑得尚且自然,不似牙膏挤出来那种,继而上车发动引擎。

  我看见辜玲玲走上来与史涓生争执。

  亦听见涓生说:“……她仍是我孩子的母亲。”

  我扭动驾驶盘驶出是非圈。

  回到家我斟出一大杯苹果酒,简直当水喝,用面包夹三文鱼及奶油芝士充饥。

  我作业至深夜,画了一颗破碎的心,一粒流星,还有小王子及他那朵玫瑰花。

  “再也不能够了。”我伏在桌上,倦极而叫,如晴雯补好那件什么裘之后般感叹。

  真是逼上梁山,天呀我竟充起美术家来。我欣赏画好的图样,自己最喜欢小王子与玫瑰花。小王子的胸针,玫瑰花是项链,两者配为一套,然而我怀疑是要付出版权的,不能说抄就抄,故世的安东修伯利会怎么想呢。

  老张说:“管他娘,太好了。”

  我瞪着他。这个张允信,开头我参加他的陶瓷班,他强盗扮书生,仿佛不是这种口气这个模样,变色龙,他是另外一条变色龙。

  我捧着头。

  “你腕上是什么?”

  “呵,”我低头。

  糟,回来一阵忙,忘了还债给翟君这只手镯所的费用。

  “很特别。”老张说。

  “是。”

  他怎么了?仍然来回三蕃市与温哥华之间?仍然冷着一张脸频频吸烟?

  翟君替我拍的照片如何了?

  想念他与想念涓生是不一样的。对于涓生,我现在是以事论事,对于翟君,心头一阵牵动,甚至有点凄酸,早十年八年遇见他就好。

  “——你在想什么,子君?”

  “没什么。”

  “别害怕,我们会东山再起。”老张说,“去他妈的华特格尔造币厂。”

  “我明白,我不怕。”我喃喃地说,一边用手转动金镯子。

  史涓生当天下午十万火急地找我。

  他说平儿英文测验拿零分,责备他几句,竟然赖坐在地上哭足三小时,他奶奶也陪着他哭。

  我知道这种事迟早要发生,有贾太君,自然就有贾宝玉。

  好,让我来充当一次贾老政。

  赶到史家,看见平儿赖在祖母怀中,尚在抽抽嗒嗒,祖母心肝肉地喊,史涓生铁青脸孔地站在一旁。

  我冷冷地说:“平儿,你给我站起来,奶奶年纪大,还经得你搓揉?”

  余威尚在,平儿不敢不听我的话。

  “为什么不温书?”

  他不敢回答。

  我咳嗽一声,放柔声音,“为什么会拿零分?”

  平儿愤愤地说:“老师默读得不清楚,大家叫她再读一次她又不肯,我们全班听不清楚,都得了零分。”

  我瞠目,小学生胆敢与老师争持,这年头简直没有一行饭是容易吃的。

  平儿说下去:“她是新来的,头一次教书,有什么资格教五年级?顶多教一年级。”

  我听得侧目,明知道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笑,但也骇笑起来。

  五年级的小学生,因他们在该校念了五年,算是老臣子,厕所饭堂的地头他们熟,竟欺负起老师来了。难怪俗语云:强龙不斗地头蛇,人心真坏。

  “她只配教一年级?”我反问。

  “是,她不会教书。”

  我叹口气,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在大人眼中,一年级与五年级有何分别?在小人物眼中,大人是有阶级之别,五年级简直太了不起。我联带想到布朗对我们作威作福的样貌,可是他一见可林钟斯,还不是浑身酥倒,丑态毕露,原来阶级歧视竟泛滥到小学去了,惊人之至。

  我问:“你要求什么?换老师?换学校?没有可能的事,老师声音陌生,多听数次就熟了。”

  涓生在一旁说:“我去跟校长说说。”

  “算了吧,”我转向他,“就你会听小孩子胡诌。坏人衣食干什么?大家江湖救急混口饭吃,得过且过,谁还抱着作育英才之心?连你史医生算在内,也不见得有医者父母心。”

  史涓生被我一顿抢白,作不得声。

  “你,”我对平儿说,“你给我好好念书,再作怪我就把教育藤取出侍候,你别以为你大了我就不敢打你。”我“霍”地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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