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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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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不了,胖胖的身型,油腻的头发,皱折的西装,如假包换的陈总达,他还有胆来见我。 “妈妈,这是谁?”安儿问。 我也奇问:“老陈,你在这儿等着干什么?” 谁知在陈总达身后又再杀出一个人,“我也在这里!”凶神恶煞般。 我定一定神,那不是老陈的黄脸婆吗?他们两夫妻联手来干吗? “有什么事?”我问。 陈太恶狠狠地指到我鼻子上来,“什么事?我没问你,你倒问我?” 我被她骂得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陈总达在她身边猥琐地缩着。 我恼怒:“有话说清楚好不好?” “我问你,”那位陈太大跳大叫,“昨天晚上我丈夫一夜未归,是不是跟你这不要脸的女人在一起?” “跟我在一起?”我不怒反笑,“他?跟我在一起?” 我转头看安儿,安儿上下打量陈总达一番,也笑出来。因为我们母女俩昨夜几乎聊到天亮,我有人证,别人怀疑我,我才不担心,但安儿必须知道我是清白的。 谁是圣女贞德?但挑人也不会瞎摸到老陈身上去吧?离了谱了。 “谁告诉你,你老公昨夜与我在一起?”我问。 真出乎意料之外,陈太指向老陈,“他自己招供的。” 我吓一跳,莫名其妙,“老陈,你怎么可以乱说话?我几时跟你在一起?你冤枉人哪。” “对不起,子君,对不起,”他可怜巴巴地说,“她逼得我太厉害,我才说谎,对不起。”原来是屈打成招。 “你毁坏我的名誉,老陈,你太过份了,走走走,你们两个给我滚,少在我门口噜苏,不然我又要报警了。” 陈太犹自叫:“你们两个莫做戏。”她作势要扑上来打我。 谁知说时迟那时快,忽然之间有人窜出来接住她那肥短的手臂一巴掌挥过去,虽未打个正着,也揩着陈老太的脸,她顿时后退,惶恐地掩住脸。 这时候安儿拍起掌来,欢呼:“唐晶阿姨。” 救星驾到,我松口气。 陈总达却嚎叫起来,“你打我老婆!你打我老婆!”奇怪,忽然之间又拍起老婆的马屁来。 “太热闹了。”唐晶叉着腰,吊着眼梢大骂,“你们耍花枪,请回家去,你们要男欢女爱,也请回家去,竟跑到这里来杀野,惹起老娘的火,连你十八代祖宗都揍,岂止打你这个八婆?滚滚滚!”她激动地挥舞着手中的鳄鱼皮手袋。 陈老太拖着丈夫便打楼梯处撤退,电梯也不搭了。 我大觉痛快,开了门,咱们三个女性瘫痪在沙发上。 唐晶犹自悻悻,“他妈的,虎落平阳被犬欺。我这只皮包还是喧默斯的,时值一万八千元,用来打街市婆,真正暴殄天物。” 安儿掩嘴笑。 我劝道:“你哪来的火气?” 唐晶说:“火气大怎么样?一辈子嫁不出去是不是?你圣贤得很,嫁得好人呀,此刻结局如何?” 我白她一眼,“黄皮树了哥,专挖熟人疮疤,落拔舌地狱。” 安儿奇道:“一年不见,唐晶阿姨还是一样臭脾气。” 唐晶到这个时候才注意安儿,“史安儿,你这么大了。”她惊叹。 我摇着头笑,用手臂枕着头,看她与安儿聊得起劲。 这唐晶越发紧张了,整个人如一张绷紧弦的弓,一下子受不住力就会得折断开来,我不是不替她担心的。 像今夜这件事,她一定也身受过同类型的遭遇,所以才恨之恶之,借故大大地出一口气。 其实老陈两夫妇很可怜,陈某昨夜到底在什么地方借宿?他倒会美其名,推在我身上,而他老婆竟会乐意相信,总比相信丈夫在小舞女处好吧? 我叹口气,世间上哪来这许多可怜寂寞的人。 唐晶闻叹息之声,转过头来问:“你也会有感触?你这个幸福的、麻木不仁的女人。” 我吓一跳,“喂,你无端端怎么又损我?就因为老公扔掉我我还活着就算麻木?你要我怎么办?跳楼?抹脖子?神经病女人。” 唐晶笑着跟安儿说:“令堂与我如此直吵了三十年。” “不要脸。”我骂。 安儿向往地说:“我也希望有这么一个女朋友。” 我又骂安儿:“你为什么不希望生大麻疯。” 三个女人搂作一团大笑。 唐晶后来说我;“真佩服你,与前夫有说有笑的,居然不打不相识,成为老友了。我就做不到这一点,我这种人一辈子记仇,谁让我失望,我恨他一生。” 我呆了一下说:“恨也要精力的。” “你真看得开,几时落发做尼姑去?” 我笑眯眯地说:“唐晶,我认识你三十年,却不知你心恨谁,你倒说来听听。” “啐!” 我又叹口气,“其实史涓生也不是奸人。”我撑着头想很久,“大概我也有失职的地方。” 过没几天,涓生便把房子的余款给我送过来,我感慨万千,为了这栋房子,过去一年间省吃省用地付款,甚至连今次安儿回来度假,我也借用唐晶的车子。不要说是奢侈品,连普通衣物也没添置一件,那些名店在卖些什么货色,我早已茫然,真应了齐白石一颗闲章上的话:“恐青山笑我今非昨”。 而奇怪的是,我也习惯晚上开会开到八点半,心痛地叫计程车过隧道,到了公寓便一碗即食面,上床睡觉。有很多事,想来无谓,明天又是新的一日。 我手中拿着涓生给的本票,转来转去地看。 如果我是一个争气的女人,我应当将本票撕成两边,再苦苦挣扎下去,但我的勇气完全是逼出来的,一旦获得喘息的机会,便立刻崩溃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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