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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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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萍递了热毛巾给我。我擦一把脸,她又递脸霜给我,一接着是一杯热茶。 阿萍以前并不见得有这么周到,她大概也知道我住在这里的日子不长了。 子群坐下,叹口气。 我沙哑着嗓子,说:“你有什么话要讲?” “男人变了心,说穿了一文不值,让他去吧。”子群说,“你哭他也不要听。他陡然厌憎你,,以后的日子还长,为将来打算是正经。” 唐晶也是这么说。 “愿睹服输,气数已尽,收拾包袱走吧。”子群没说几句正经活,十三点兮兮的又来了,“反正这些年来,你吃也吃过,喝也喝过,咱们天天七点半起床去受老板的气,你睡到日上三竿,也捞够本了,现在史涓生便宜旁的女人,也很应该。” “你说什么?我是他的妻子!” “谁说不是?”子群说。 子群笑:“就因你是涓生合法的妻,所以他才给你五十万,还有五千块一个月的赡养费,你看你多划得来,我们这些时代女性,白陪人耗,陪人玩,一个子儿也没有。走的时候还得笑,不准哭。” 子群虽然说得荒谬,但话中也有真理存在。 我颤声说:“我这些年来为他养儿育女……” “肯为史医生养儿育女的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子群说,“老姐,现在这一套不灵光。什么一夜夫妻百夜恩,别再替自己不值了,你再跟史涓生纠缠下去,他还有更难看的脸色要使出来呢。” 我呆木着。 “如果这些年来你从来没认识过史涓生,日子也是要过的,你看我,我也不就好好的活着?你当这十三年是一场春梦,反正也做过医生太太,风光过,不也就算了,谁能保证有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呢,看开点。”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照子群这么说,我岂非还得向涓生叩谢,多谢他十三年来养育之恩? 但我们是夫妻,我握紧了拳头,我们是…… “你还很漂亮,老姐,以后不愁出路——” “别说了,”我低声恳求,“别说了。” “你总得面对现实,我不说这些话给你听,还有谁肯告诉你吗?当然每个人都陪你骂史涓生没良心,然后恭祝你们有破镜重圆的一日,你要听这些话吗?” 唐晶也这么说。她俩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你就当他死了,也就罢了。”子群又叹一口气。 我不响。 “老姐,你也太没办法了,一个男人也抓不住。” 我看住她。 子群知道我心中想什么。 子群解嘲地说:“我不同,我一辈子也没遇到过一个好男人,没有人值得我抓紧,但你一切任史涓生编排。” 我疲倦地问:“妈妈呢,妈妈知道没有?” “这上下怕也知道了。” “她怎么想?” “她又帮不了你,你管她怎么想?” 我愕然瞪住子群。 子群一脸的不耐烦,“这些年来我也受够了妈的势利眼,一大一小两个女儿,一般是她养的,她却褒你贬我,巴不得把我逐出家门,嫌我污辱门楣,好了,现在你也倒下来了,看她怎么办。” 子群声中有太多的幸灾乐祸。 我的胸口像是中了一记闷拳。 “妈妈……不是这样的人。”我分辨,“你误会她了,你也误会了我。” “老姐,这些日子你春风得意,自然不知道我的痛苦,你给气人受,你自己当然不觉得,人家给你气受,你难保不一辈子记仇。” “我……”我颤声,“我几时气过你?” “是不是?”她笑,“别说我活不讲在前头,果然是不觉得。” 她吊儿郎当地取过手袋,“我要上班,再见。” 阿萍连忙替她打开门,送瘟神似地送走了她。 我又惊又怕,以往子群从来不敢对我这么放肆,她要求我的地方多着呢:借衣裳首饰不在话下,过节时她总会央我带她到一些舞会及宴会,以期结交一些适龄兼具条件的男人。 现在她看到我的气数已尽,我的地位忽然沦与她相等,她再也不必卖我的账,于是,心中想什么便说什么,不仅言语讽刺,还得踩上几脚。 我觉得心寒,我自己的妹妹! 原来这些年来,一切荣耀都是史涓生带给我的,失去史涓生,我不只失去感情,我也连带失去一切。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让我细想。 毕业的时候,教过一个学期的书,小学生非常的顽皮,教课声嘶力竭,异常辛苦,但是从没想到要长久地做下去,抱着玩票的心情,倒也挨了好几个月。 后来就与涓生订婚了。 他是见习医生,有宿舍住,生活压力对我们一向不大。订婚后我做过书记的工作,虽然是铁饭碗,但我不耐烦看那些人的奴才嘴脸,并且多多少少得受着气,跟涓生商量,他便说:“算了,一千几百元的工作,天天去坐八小时,不如不干,日日听你诉苦就累死我。” 我如获圣旨般地去辞职。 十多年前的事了,我还记得一清二楚,当时唐晶与我同级,她便劝我:“女人自己有一份工作好。”我自然不屑听她。 她干到现在,升完职又升职,早已独自管理一个部门,数十人听她号令行事。 而我,我一切倚靠涓生,如今靠山已经离开我,我发觉自己已是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人。我还能做什么?我再也不懂得振翅高飞,十多年来,我住在安乐窝中,人给什么,我啄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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