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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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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逅 六月的巴黎,就象巴黎六月的女孩子,穿着笔挺的牛仔裤,薄薄的棉纱T恤,时髦的卷发,靠在路边咖啡店的藤椅上喝咖啡,随时从裤袋里摸出一只卡蒂埃打火机来吸一口烟。虽然热,但是不至于干燥的程度,她们或瘦或胖,都有风姿,瘦的是毕加索粉红时期,肥的是亥诺亚。 我喜欢巴黎,有一种畸形的偏爱,朋友常嘲笑我,“她呀,她的巴黎不止月圆一点,她的巴黎有两个月亮。” 每一年考完试,我来不及的到巴黎。我从没想过可以去别的地方,去了也没用,去了我也会后悔我没来巴黎,我喜欢这地方。 来了头三天先把钱花了再说,剩一、两百个法郎,天天吃面包,喝自来水,去罗浮宫。下午无聊,躺在印象派画馆的石阶上晒太阳。 我常常怀疑我有点发臭,但是这不要紧。 我并不是在印象派的画馆看见他的。我在蒙马特看见他。 他在蒙马特搭个摊子跟人写生,六十法郎一张速写。 我以为他是日本人。巴黎的日本人很多,学生、游客、生意人,都是日本人。 他也以为我是日本人。 我站在那里看了他的画很久,他没有生意。 蒙马特上圣心堂的那条路,逢我种有阳光的天气,总有上百的小伙子在那边搭摊头写生,看的人多,光顾的人少,实则他们画得不好,所以做不到生意。他的速写还算不错的呢。 我摸摸口袋,我全身只剩一百个法郎,还想捱一个星期,说什么也不能拿出来救济他,况且我是不救济日本人的。 我想走了。 他叫住我:“中国人?”说的可是国语。 我笑了。“是呀。”我在他的小凳子坐了下来,用手擦擦汗。 “要不要速写?”他问。 “没有钱。”我说。 他笑。雪白的牙齿。 “你是巴黎住客?”我问。 “我还是巴黎稣邦大学的大学生呢。”他答。 我笑,“今天放假?” “今天不上学,凡是天气好,我们不上学,出来寻外快,即使是巴黎,也还得填饱肚子再说。”他的手已在纸上画了起来。 “我是游客。”我说。 “一眼看就知道,傻鸡似的。”他笑说。 我真为之气结。 “你喜欢巴黎?”他问我。 “嗯,我没钱乘车了,只好走上圣心堂去。”我说:“斜坡很吃力。” “你只一个人?” “是。” “哪里来?” “伦敦。” “在伦敦念书?” “是。”我简单的说。 我在伦敦念法律。我念法律是因为虚荣。到底这年头谁都要吃饭,而且要吃得漂漂亮亮。我喜欢画,是,但是画没有标准,画随时可以欣赏,画随手可以作出来。但大律师出庭可不是胡乱使得的。我没有蔑视艺术的意思。可是艺术到底太有标准了,完全是个人的主观。 他是一个美术学生吧,一看就看得出来。 此刻我是羡慕他的。我们在阴暗的书院里啃法律,一个案子又一个案子,天天下雨,树上、石阶,迟早连大衣上都会长出青苔来,在太阳下的蒙马特摆摊子画画,多么逍遥自在,风流快活。 我喜欢画,可是喜欢管喜欢,我还没有意思为艺术牺牲本人的前途,我不能为了快活几年,将来回家孵豆芽,然后埋怨香港是个文化沙漠,不不,我是个庸俗的人,我读我痛恨的法律,年年升级以后,再到巴黎来觅我的理想与清高。 此刻我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法律科学生。我穿烂裤子薄衬衫,破草鞋,身上发着臭,肚子咕咕的叫,饿得要命。 他说:“画好了。”他把图钉取掉,把画交给我看。 我接过了那张速写。很漂亮的一张铅笔画,技巧很好,但没有新意,可是六十个法郎,不能太苛求了,那画中人发呆的样子,跟我是很神似的。 我说:“我没有钱。” “我知道。”他开始收拾他的摊子。 “你不做生意了?” “不了。”他说:“今天早上画了两张,赚够了,咱们下山去走走,难得碰上一个会说国语的中国人。” 我看着他,这就是艺术家风度吧?赚够了,就懂得不赚。谁做他的老婆,就够倒霉的,交了房租,就不去赚奶粉钱。这种人只可远观。 可是我怀疑他是有来头的。他穿着雪白的一条牛仔裤,熨得有纹有路,虽然膝盖处脏了一点,可是能够肯定他是今天才穿出来的,他的一双短靴子也款式可爱,簇簇新,他是一个很登样的“艺术家”。 “你的肚子在叫,要到什么地方去吃饭?我请你。” 我想说美心。 “美心?”他仍然笑,雪白的牙齿,光亮的眼睛。 我白了他一眼。 他抱着他的工具,便跟我走下山去,一路上他跟人打招呼。巴黎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万里无云,在山路上可以看到下面的景色。 “要不要到我的公寓去?”他问:“你放心,我是规矩人。” 我在心中打了一个算盘,我现在是三年级,还有几年好毕业了,我的性命很值钱,犯不着冒险到一个陌生男人的公寓去。我偷偷看他一眼,然而若不去,他一定说我扭扭捏捏, 不够大方。所以我不响。 “你今天有什么特别的节目没有?”他问。 “没有。”我说。 “看样子你算是有资格的游客,我请你吃午饭,我会做很好的西班牙奄列,你要不要来?” “好吧,先让我看看你住的公寓在哪里。” “不会在福克大道,是在圣米雪儿。”他说。 我的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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