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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回目将来再想。”她埋头苦写。此刻我们所写成的手稿,恐怕有十来万字,但文字非常松散,每一节都有可观的情节,不过不能连贯在一起。这十万字可以充作新派剧本,一场一场跳过去,靠摄影与演技补足,但作为一本小说,因单靠白纸黑字,就欠可读性,还得经过严谨的整理。

  最惨的是,据有经验的人说:文字不行,别以为改了之后会变好,越改越不妥,越改越死,终于丢到字纸箩去。

  如何处置这十万字,真令人伤脑筋,写了当然希望发表,拿到什么地方去登?是否可以把原稿影印送到各报馆编辑那里去?我们怎知道哪个是当权的编辑?抑或索性交给《新文报》的杨伯伯?这么厚叠叠的稿子,他有没有察看?看样子还得托寿林。

  想到托寿林,心都寒了,他此刻不再属于我,我如何再叫他为我服务?想到一段缘分就此无端端散掉。好不伤感。咎由自取,谁都不同情我。

  我拿垫子压着面孔。

  编姐说:“终于伤心了,是吗,出去争取呀,怕还来得及,不必为一点点自尊而招致无法弥补的损失。在金钱与爱情之前卖弄自尊,是最愚蠢的事。”

  我不出声。

  “心如炸开来一般是不是?”编姐笑问。一副过来人之姿势,无所不晓。

  “不写了?”我顾左右,“把我们见瞿马利之过程全部纪录下来了?有没有遗漏小节?”

  “没有,一点也没有,我把马东生的皮鞋款式都写下来。”

  “他穿什么皮鞋?”

  “一双纤尘不染的黑色缚带皮鞋。”

  很适合他。他就是这么一个高贵诚实的人。

  编姐打着阿欠,收拾桌子上的文具,打算结束这一天。

  “睡觉没有?”她问。

  我问她:“我是否应该找一份工作?”

  “早就应该,在年轻时,不务正业叫潇洒,年老之后,没有工作便是潦倒,佐子,你很快要三十岁了。”

  “我可以嫁人。”

  她不答我。

  我自己都颓丧地说:“大概嫁了人更加要做。”

  编姐笑毕回房间去。

  我在床上翻腾了一夜,第二天喉咙痛。

  清晨,编姐来推我,“醒醒,张律师找你。”

  我自梦中惊醒,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睁大眼睛,发了一会儿呆,才接过电话筒。

  “徐小姐,我们还有东西要交给你。”

  “还有什么?”

  “徐小姐生前的衣饰,房东通知我们,叫我们去清理,我们商量过,觉得叫你去看看最好,有用,你就留下来,无用的,你负责丢弃。”

  我完全醒了,这么大的责任落在我身上。

  “那宅子已租出去,两个月内要交房子给新房客,一切东西要腾出去装修。”

  “好的,我立刻去。”

  我套上牛仔裤。

  编姐说:“我也去,姚晶出了名的会得穿衣服,我要去开眼界。”

  我们到了老宅子,张律师把锁匙交给我们,他叫我们在十二点之前办妥此事。

  我们找到卧室,家具已经搬空。在套房中间,连接着浴间,我们找到衣帽间,地方足足有卧室那么大。

  一排一排的衣架子上挂着款色特别得匪夷所思的服装,色彩淡雅美丽得如童话世界中仙子之装束,有些是轻纱,有些钉满珠片,有些镶羽毛,吹一口气过去,衣料与装饰品轻轻碰动,仿佛有灵性似的,以为它们的女主人回来了。

  女明星与美服有不可分割的关系,可以在这大堆大蓬的衣服中找到姚晶的影子。

  我们一件一件拨着看,有中式有西式,春夏秋冬,外衣里衣,有些不知是怎么挂着的,裙子的绫罗绸缎足有七八层,金碧辉煌,搭着的皮肩,有些是皮裘,有些是鸵鸟毛,有些是亮片,看得我眼花缭乱,几乎没一头栽倒在地。

  编姐拎出一件长裙说:“看!”

  唉呀,这是一件肉色的薄纱衣,完全透明,只有在要紧部位钉着米色的长管珠,高远看去,但见它些微地闪着亮光,性感得不可形容。

  姚晶怎么会穿这样的衣裳?我冲口而出,“这是我梦想的衣裳,我要它。”

  “配这个披肩。”编姐取出一件白貂皮镂空的披肩,一格一格,做得剔透玲珑。

  姚晶的毕生精力就在这里了。

  我们又看到姚晶的鞋架,足足有百多两百双鞋子搁在那里,都抹得干干净净,什么质地都有,从九公分高之黑缎鞋到粉红色球鞋,大多数属于同一个牌子。鞋子的名贵不在话下,最难得的还是鞋子的洁净度极高。

  再过去便是手袋,晚装的都有一只只盒子装着。

  我们如进人仙宫的小孩子,把盒盖打开细看,有好几只是K金丝织成,我惊叹:“现在我知道姚晶的钱花到什么地方去了。”

  价值连城、虚无缥缈、根本不实际的东西,用来装扮她自己,使她看上去犹如一个神仙妃子,更加流星般灿烂,明亮耀目,使人一见难忘,烙在心头。

  我们在她的皮裘中巡回。

  “给谁?”我说,“这些衣物给谁?应该如何处置?”

  我们两人都目为之眩。

  “但我们必须在中午之前搬走它们。”

  “同马东生商量,我们家哪里放得下。”

  呵是。马东生。

  大宅的电话线已经切断。我奔出空洞的屋子,到管理处借,马东生说他会在三十分钟内赶到。

  我坐在更衣室内,对牢镶满水银缨络的镜子,仿佛看到姚晶隐隐杳杳地出现,脸带微笑,嘴角生风,如与我们颔首。

  我多么希望她可以再与我见一面。姚晶,因为我终于了解你明白你,在你去世之后,我触摸到你生前的一切。

  我拣起那件豹皮的大衣,将之放在面孔边,我最后一次见姚晶,她便穿着这件衣裳,洒脱地,随便地,不当它是一回事。

  他们说,越是穿惯吃惯,有气派,见过世面的人,越能做到这样。编姐说:“我早听一位阿姨说过,皮大衣根本不用冷藏,随便挂在家中,只要不过分潮湿,二十年、三十年都不会坏。”

  我笑一笑,女明星与皮大衣的关系……犹如学生与功课,作者与书籍。

  马东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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