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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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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奇面孔上露出很向往的神色来,“不知她长得可像姚晶?” 我忍不住问:“你可知道姚晶的真名字是什么?” 石奇一听马上责怪:“你们这些读书读得太多的人最爱寻根问底,把爱人八百年前的历史都翻出来研究。值得呢还是不值得,应该给什么分数,这是爱吗?我并不糊涂,我可以告诉你,她无论叫什么名字,我一样爱她。” 石奇一向很有他的一套,他那种原始的、直觉的、不顾一切的感情的确能够使人晕眩。但是他并没有打算跟任何人过一辈子,一刹那出现在生命中的火花何必追究来历。 姚晶当然也看到这一点。 石奇并不是宽宏大量,他是没有耐心知道姚晶的过去。 这对姚晶来说是不够的,她要一个有资格知道。有资格宽恕的男人真正地原谅她,虽然她并没有做错什么。 只有上主才会原谅罪人。 小时候跟母亲到礼拜堂观教徒受洗,一边诗班在唱:“白超乎雪,洁白超乎雪,宝血将我洗,使我白超乎雪……”不住地唱颂,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听着听着心灵忽然平静起来,渐渐感动,双目饱含眼泪,只有上主才会原谅罪人,而人,人只原谅自身。 姚晶连原谅自己都做不到。 “你在想什么?”石奇问我,“我喜欢你这种茫然的神情,是不是每个从事写作的人都会有这种表情?” 我自梦中惊醒,笑起来。 “送我回家吧。”我说。 他喃喃说:“如果不是有通告,我就不会放你回家。” “省点事吧。”我苦笑。 “你怎么会有个无聊的未婚夫?” “他可更觉得你无聊。”我说。 “他有什么好,不过多读几年书。”石奇忽然很忧郁。 “不过?书是很难读的。” “胡说,有机会才不难。”石奇说。 “你现在也有机会呀,赚那么多钱,大把小大学肯收你,”我讪笑,“干嘛不去?” “不跟你说。” “读书也讲种子的。” “你仿佛很喜欢他。” “嗯,当然。” “像你们这种人,那么理智,也谈恋爱?” “我们这种人,还吃饭如厕呢。”我莞尔。 “找到晶的女儿没有,我想见她。”他说。 “找到她也不让她见你。” “嘎?” “你是头一号危险人物。” 他又得意地笑了,一边擦鼻子。 这个人的情绪一时一样,瞬息万变,谁同他在一起谁没有好日子过,真不明白为何王玉对他恋恋不舍。 到家后我找到编姐。 “嗨。”她说,“我已约好赵怡芬与赵月娥。” 我说:“我们一定要把那女孩子挖出来?” “是” “现在停止还来得及。” “不,”编姐说,“我工作已去,无牵无挂,非要正正式式做一次好记者,把所有的底细寻出来不可,可喜这是宗不涉及政治或是商业秘密的事件,否则大为棘手,甚至有生命危险。” “那两位女士肯不肯出来?” “肯,很大方,我游说她们,令她们无法拒绝。”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才华。我认得一个其垮无比的女人,但是她那一手字!秀美兼豪爽,瞧着都舒服。谁还敢看谁人不起? “约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 “星期日中午。”她说了一个地点,那是最旺的中国茶楼,水泄不通的一个地方,噪音分贝强到会影响耳膜安全,记者生涯不容易。 我与编姐挑灯夜战,把日间发生的情节全部记录好。 那些记录,像小说般,有形容词,有对白,有感想,就差没加上回目。 我说:“编姐,《红楼梦》也是不依次序写成的。” “别做梦。” “我们也花了不少心血。” “人家十年辛苦非寻常。” 我很惆怅,只得低头疾书,两个人在纸上沙沙沙,如昆虫在树叶上爬动,笔下一发不可收拾,待抬起头来的时候,一看钟。已经是晚饭时间,而且腰酸背痛。 我伸个懒腰。 职业作家不好做啊。 编姐还在努力操作,我不好意思打扰她,忽然希望有支香烟。 在朦胧的黄昏,疲倦的心态下,勾起我许多心事。 石奇问:你们这种人也谈恋爱? 意思是我们前门怕贼,后门怕鬼,处处自爱,根本不能放胆去爱。 我苦笑。是。 未认识寿林之前,我也爱过一次,还没开花就被理智淹死的感情。 对方是公司里最高位子的一位主管,长得并不像电影明星,因为从来不认为男人需要靠一张面孔或一副身材取胜。他仪表高贵、智慧、学问好、有急才、肯承担责任,才干自内心透出,使他成为一个最漂亮的男人。 我想他看得出来,每当他与我说话时,我不但肃然起敬,不但不敢调皮,差点没用文言文对答,双眼中倾慕之情是无法抑止的吧。 那时年纪小,比现在大胆。往往什么事都没有,就跑去他办公室,靠着门框,双手反剪在背后,如个小学生,只笑说:“你好吗?”又没有下文。 他也不赶我走,两人对着三分钟,我讪讪地,他大方地,然后我就告辞。 连咖啡都没喝一杯,更不用说手拉手之类的接触。 他是否有妇之夫打什么紧。 那时连听到他的名字都很悠然,深深叹口气,很希望很希望死在他怀中。 要是死在他怀中,由他办身后事,由他担当一切,想着往往会不自觉红了双眼。这何尝不是至高至深至大的寂寞。 劳苦担重担的人希望在他那里得到安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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