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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功课也实在太多太磨人,这是淘汰赛,自数亿枚精子追逐一颗卵子开始,喂,让我们开始做功课可好?”

  “你论文写什么?”

  “美国西岸经济在二十世纪如何增长。”

  “很多人写过了。”

  “自一个华人洗衣店老板角度看去。”

  “哗,这不是真的。”

  “先要与山联先生研究题目是否可行。”

  “他喜欢你。”

  “他喜欢所有不缺功课及准时交作业的学生,不信你试试。”

  “可观,你似一个小老太太。”

  可观低头疾书,她忽然失神。

  刚才在医院里,两部升降机并排,可观才踏进一辆,看到另一架里走出一个人,她几乎可以肯定那是山联。

  可观不会看错,山联忧郁神情十分罕见,他似满怀心事,匆匆往病房那头走去。

  莫非,他也有亲友在肿瘤科治疗。

  啊,这是他的私事。

  这时尚美的声音响起;“喂,你,做得呆了?”

  可观一怔:“去看看西奈回来没有。”

  尚美答:“我正在读这一段例证。”

  可观出去问一下,都说西奈还未回来。

  “她房门没锁,你可以去看看。”

  “请问谁有她手电号码?”

  “她的号码时时更改。”

  可观不得要领,回到房内,看到尚美伏在地上翻书找资料,她好似已经做出劲来。

  可观觉得高兴。

  尚美站起来舒动筋骨。她摆的姿势都是正宗的芭蕾舞步。

  可观微微笑,“你可是自幼学舞蹈,琴艺及网球?”

  “是,每种都学过十年,我甚至学过围棋,可是一贯努力学习,一无所得,家母好似不愿我耽在家里,一有时间便叫司机送去补习,我还会说法语,你呢?”

  可观不出声,她什么也没学,她不懂拿网球拍。

  “为何不说话?”

  “你真幸运。”

  “是吗?我不觉得,自小衣服鞋袜都由保姆选购,我到十二三岁还莫明其妙穿着水手装,那种有四方白色大翻领的裙子,你说怪不怪,我一生都在寄宿,许多事情得自己处理,从无诉苦对象。”

  可观微笑,“这么惨,还有吗?”

  “我并非这个林太太亲生。”

  什么,可观抬头,这倒是蛮凄凉的。

  尚美叹口气,“为什么我知道,因为亲友多年窃窃私语,因为林太太从来对我客气的像贵宾,因为许多年来,我只与她在农历年期间可以说几句话。”

  可观发呆。

  “令尊呢?”

  “林先生忙赚钱,人不到不为财,我们不常见到他。”

  “你觉得寂寞?”

  尚美又笑,“我有我的猪朋狗友以及众多损友衰友。”

  可观说:“世上其实没有幸福这回事,大家都得学会苦中作乐。”

  “你呢。”尚美好奇。

  可观答:“我在单亲家庭长大,经济时时拮据,累家母早生华发,最近市道较佳,她才送我出来读硕士。”

  尚美看着可观,“不可思议,你却这样有骨气,你仍然推却我愿意奉献的大笔稿费。”

  可观笑,真有点笨可是。

  尚美说:“家父说一个人穷三年是因为机遇欠佳,穷十年就要自省。”

  “是是,林小姐你深得乃父优秀遗传。”

  “可观,为什么我与你如此投契?”

  可观微笑不语,她们派在一组必须设法同舟共济,否则必定人仰马翻,这便是管理科学。

  尚美忽然说:“西奈那骄傲的底子下原来也有苦衷。”

  可观点点头。

  “她母亲怎样,病人与家属都很痛苦吧?”

  “西奈妈不是病人,她是怨妇。”

  “啊,更加可怕。”

  “你说的对。”

  尚美问:“可观,你母亲呢,她抱怨吗?”

  “永不,她一字不提往事,完全接受命运安排。”

  尚美哎呀一声:“这才是最惨。”

  “我也知道,有次我到地产公司找她,只见一个威武的顾客对牢她发脾气,家母脸上一直维持着暧昧笑意,是的是的,她不住说:不好意思,我明白。我看着只觉辛酸,悄悄离去,结果那单生意成功,她赚了佣金,带我到东京度假,我却食不下咽,从此明白什么叫血汗钱。”

  “对不起可观。”

  可观笑,“关你什么事。”

  “我真没想到,我以为你父母都是大学教授之类,故你气质独特。”

  “我深爱家母。”

  尚美说:“我了解你的包袱,我们可否暂停功课?”

  “先吃饭,回来再做。”

  “救命。”

  西奈整晚没有回宿舍。

  可观刚开始担心,第二早,伊甸告诉她,“西奈回来了,在房里睡觉。”

  可观到西奈房间敲门。

  推门进去,可观失望,她以为这间宿舍房里会有金色珠帘,可是她用的同可观一样,全是宿舍家具,连一只毛毛熊也没有。

  她不在睡觉,她在染发,黑色染发剂使她看上去更似东方人。

  可观问:“好吗?”

  西奈用毛巾包住头,坐床头同可观说:“家母于昨夜出院回家。”她脸上展示罕见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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