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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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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光,说那么多话,你累还是不累。”勤勤回敬。 “我看见你就累,一个画家不画画,无头苍蝇似乱钻。” 勤勤悲哀了。 “可恨世上还有杨光这样的人,动不动飨她以真理。” 再不动手画画,就来不及了。 手头上所有旧作皆已沽清,没有新作,真是死路一条。 “回去构思吧,”杨光劝道,“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天天运动,便成为运动员,天天上班,成为白领,满街逛的人一辈子不会成为画家,后台再坚也不管用。” 勤勤苦闷地说:“我整个脑袋似被石块塞住,什么都挤不出来。” “用锤子敲呀。”杨光讽刺地建议。 勤勤并不生气,“你呢,杨光,你创作时,痛苦抑或快乐?” 杨光站在街口说:“我们在此分手吧。” “你还没有回答我。” “创作的感觉?我只觉得心中的颜色源源不绝要借手中画笔倾吐出来,流鬯舒畅,取之不竭,是好是歹,画了再说。” 勤勤这才气了,“杨光,我恨你,我妒忌你,我讨厌你。” “这是我的错吗?”杨光微微笑。 “上帝太过偏怜你。”勤勤抓住他上衣的领子摇他。 “但是有什么用,我的画,连名都不能署,而你,你却被捧至天上,与明星争辉。” 勤勤悻悻说:“再见。” 杨光笑了,向她挥挥手。 说有石头塞住脑袋,还是很差的比喻,假后勤勤发觉她不敢下床,因为一醒来便要开始工作。 她尝试多种技巧,没有一种生效,檀氏捧大了文勤勤的头,却没有给她灌注同级大的才华。 勤勤捧着头掩住脸痛哭失声。 杨光说:“来与我一起工作。” “杨光,我怎么越来越笨,一点神采都画不出来。” 杨光看她一眼,不出声,心想:我是你我也懒得再花脑筋,反正画什么都有人捧了去当宝贝。 勤勤的痛苦是在天良未泯。 “我被生活逼迫,”他笑说,“你则为名气逼迫。” 勤勤僵坐在画室中。 杨光开玩笑:“你若不嫌弃,我做你替身如何,敝店虽小,五脏俱全,你要我学谁,我都做得到,风格、派系,任由选择,长短阔窄,可以商量,价格克己,顾客至上。” 勤勤听得傻了眼,过半晌,破涕为笑。 杨光声音中带着无奈,“你若嫌我画工粗糙,那就没法。” “你出力,我出名,这不太委屈你了?” 杨光看着勤勤,“委屈?如果你没有查过字典,不知道这两个字的真正意思,就不要置评。” 勤勤握紧双手,可怜的杨光,他的艺术生涯真不易过。 “这里这里这里,喜欢哪些,便扛回家吧,批发六折,迟些寄单子给你。” “这么说来,整个文勤勤岂非成为一个假局,太荒谬了。” “勤勤,整件事的根源,便是一个商业假局。” 勤勤坐下来,是,由一张仿八大山人的假画开始。 “你要我为你特地创造一系列新作风亦可,喜欢哪一种?” 勤勤冲口而出:“你送我那幅画,人人都欣赏。” 杨光微笑,“啊那张。你大可天天去吃喝玩乐,巴黎画展是几时?到时来我处取货可也。” 勤勤怔怔的,像是读小学时功课来不及做,到处找人抄袭算术题,既觉内疚,又觉轻松。 勤勤问:“我的良知呢,我的廉耻呢?” “不要看得太严重,整件事里,谁吃了亏,谁有损失?” “我们分头工作吧,到时我有作品的话,就不必劳驾你。” 杨光笑得胸有成竹。 他知道答案,她也知道,文勤勤的事业在她扬名那一日开始,已经结束。 檀氏利用文勤勤,文勤勤又利用杨光。 张怀德每个星期来看文勤勤的工作进度,文勤勤每个星期又去看杨光的进度。 奇是奇在三方面都很高兴满足,勤勤毫不吝啬付给杨光合理酬劳,画廊见到小部分新作,已经大喜过望。 只有一个人起疑心。 文太太问女儿:“你一天工作多少小时?” “上午十一时至下午三时。” “每天如此?” “像做功课一样,我的确是个好学生。” 文太太不语。 勤勤有点歉意,她从来未曾试过瞒骗母亲,但一个人年纪大了,心中难免藏奸。 “最近你应酬那么繁忙,心烦意乱,还能创作?” 勤勤只得答:“他们要求并不高。” 家里都装修过了,十分整齐,勤勤那样顾家,还有什么可以挑剔的。 最近檀中恕在几个私人宴会都带着勤勤出席。 他们为她挑的礼服全部一个款式:古典的白色束腰大蓬裙,每次勤勤都觉得过分盛妆隆重,但宴会主人却喜欢客人这一点尊重。 勤勤问檀中恕:“一定要出席这一类场合吗?” “如果你打算一辈子自说自画,可以不必理会俗礼。” 勤勤无话可说。 她已经许久没有看到那位爱穿黑色的女士出现,勤勤对于她的身份很有点把握。 “最近大老板有没有提起我?” “她最近比较忙。” 勤勤问:“你们相处得好吗?” 檀中恕一怔,“为何这样问?” “每次说起她,你总好像有难言之隐似的。” 檀中恕注视她,“你好像知道得很多。” “一点点,我有观察能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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