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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好。

  “小时候你与你哥哥在我身边,甩都甩不开,一天到晚缠着,我又嫌烦,如今你们转眼间就大了,反倒抬这些新派大道理来叫我不要理你们——也罢,我乐得图个安逸,索性任你们去,幸亏你们平时倒也听话。”

  “妈——”

  “怎么揽的?”她苦笑,“我头发还没白呢,你就嫌我老了?唠叨了?”

  “妈,”我说了许许多多安慰的话,使她再开心。我无意触动她的心事,使她有这一类的感触。

  但是我说过,母亲是一个明理的女人。

  一般运气不好的女孩子,遇上一个暴跳加雷的妈妈,那种处境,倒也够惨的。

  以后我获得了与张德说话的特许。

  不过妈妈倒也不放松,她一直催大哥把那个“理想”的男孩子约到我们家来见面。

  真愚蠢。

  下班之后,晚饭之前,我常常去敲张德的房门。

  我想只好用以熟卖熟的方法了。

  母亲还是很不满意与张德这样熟络,但是她的态度很好,举止很大方。

  张德说:“那天晚上,你与你母亲的话,我真想拍手。”

  我诧异的问:“是那一番话呢?”

  “父母与子女关系。”

  “那个?那是我临时编的?”

  “编得不错,”他笑,“几时说给我父亲听听。”

  “你父亲有那么固执?”我问。

  “只有更过份的,他要我读一门可以赚钱的功课,我没听他的,他就怒到现在。”

  “张伯伯人很好,不至于这样,我见过他。”

  张德开始对我讲家里的事了,这是好现象。

  “那一定是许多年前了,现在,他有点怪,不知道你有没有发觉,年纪大的人,总有点怪怪的,父亲在我心目中,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是不是因为寂寞?”我问。

  “我父亲可不寂寞,他有妻子,有子女,他的妻子对他不错。”张德说。张德真是一个公正的人。

  “你寂寞?”

  “是的,我很少与人接触!但这未必就是寂寞。”

  我说:“我倒常常觉得无聊的,无聊算不算寂寞,我实在不知道,不过与你说话,我就觉得开心、充实,为什么?”

  张德看了我一眼,“你有许多同事。”

  “与他们没有什么可说的……吃午餐的时候,他们就说股票。”我说。

  张德笑。

  “我实在觉得有点不大合群。这并不是指我清高,只是……旨趣不大投合就是了。”

  “你看完了那些书?”

  我想起来,“我与母亲说的话,你是如何听见的呢?”

  “我偷听的。”他笑。

  “你爱你父亲吧?”我忽然问。

  他答得很快,“当然,我极爱他。”

  “你母亲?”

  我马上觉得应适而可止。溶去他心里的冰霜,并非一朝一日可以做得到的,千万别欲速则不达就行了。

  我们说些别的,就吃饭了。他还是一个人在楼上吃。

  我再三请他与我们一起吃晚饭,他不肯。

  他依然每个星期一都要去看医生,拿药回来服用。

  这个星期一我下班的时候,他抓住我,“玉儿,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他满脸笑容,而且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我有点受宠若惊,而且也很开心。

  “什么事?”我问:“快点说出来吧。”

  “医生说我差不多完全痊愈了,你说好不好?”

  “好好!”我跳起来,“简直太好了!我的天!”

  他看见我大跳大嚷,也很兴奋,他搓看手。

  “我们应该怎么庆祝?”我问他。

  “唉,两年了,这病足足拖了我两年了。”

  “慢着。”我忽然想起来,“什么叫‘差不多’完全痊愈?”

  “还要休养,”他说:“这话我听腻了,所有的医生都是这样,希望病人都躺在床上休养,动也不要动。”

  “那倒是真的,”我说:“医生都是那样。”

  不过我又想起来一件事,使我的心沉了一沉。

  病好了他到哪里去呢?是不是要离开我们?

  我不愿意他离开我们到外处去,我不愿意?

  我呆呆的春着地,忽然之间,说不出话来。

  “我现在可以自由自在了,”他笑说:“到处去。”

  “你——”我迟疑的问:“去哪里呢?”

  “现在还说不定,你知道啦,我不想回家。”

  “不回家看看?”我问:“不过这是你的自由。”

  他笑,“是的,我会计划一下将来的。”

  “慢慢的计划好了,有的是时间。”我说。

  “你会想念这里的,会不会?”我问:“你在这里把病养好了,你会记得这一点。”

  他看我一眼“是的,那当然。”

  “就吃饭了,你把好消息告诉我父亲吧。”

  “我想那是应该的。”张德说:“我会跟他说。”

  但是张德并没有说。这消息终于还是我跟父母说的。

  妈妈又生气了,“哼!病好了也不感激一声,真的把我们家当作疗养院了?”

  妈妈太计较小节,她喜欢听好话、奉承,并且自视很高,她认为张德病好了,她居功至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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