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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张德一个人,他与我们完全不一样。

  他活在一间房里,他做他自己的事,养他的病。

  老实说,想深一点,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我上了火车,找了个凉快的位子坐下。

  放暑假的时候,火车反而比较空。

  我在半小时后到了家。

  在门口我碰见阿好在喂狗,我连忙把她拉在一边,静静的问:“那位客人,走了没有?”

  阿好摇摇头,“没有走。”

  我放下一大半的心!我跑进屋子里。

  “妈!妈!”我叫。

  母亲自房里出来,“甚么事?哗,你看你晒得满脸通红,赶快去洗澡!”她一手推我进浴室。

  “妈,那个病人今天不走啦?”我问。

  “与医院联络好了,后天便搬去。”妈有点轻松。

  “哦。后天。”我说。也不过只住多两天罢了。

  “你做什么?好像依依不舍的样子。”妈白我一眼。

  “我累死了,”我说:“赚那份薪水真不容易。”

  “你的年纪也不少了,干脆找个对象结婚,不就完了?”

  我洗着脸,涂得都是肥皂,听见妈这样的话,也顾不得了,“什么?”我反问:“要我找一张饭票?”

  “为什么不好?”妈抢白我,“你自己说得难听,太太靠丈夫,是天经地义的。”

  “妈,难怪这些男孩子都不敢娶老婆,原来你们都抱着这种思想。”我笑。

  “咦,男主外女主内,有哪里错了?”妈说:“难道你这样上班,要做到五六十岁?”

  “但是——”我放下毛巾。

  “别但是了,你还不去找个好一点的男朋友?”

  我装个鬼脸,“妈,你开始叫我钓金龟了。”

  “我是毫不惭愧的,哪一个妈妈不希望女儿将来结了婚,日子过得舒舒服服。谁喜欢看见女儿将来蓬头赤脚,拖大带小的?”

  我摇摇头,或者她是对的。

  “妈,我要洗澡了。”我说。

  “好,你洗吧。”她走出浴室。

  我松了一口气,开了冷水,往身上冲。

  洗完澡,我换了短裤,一到客厅,就迎着一阵凉风。

  我很舒畅,“妈,爸爸呢?”

  “还没回家,今天他与朋友去喝下午茶。”

  “哦。”我把茶几上的报纸都拿起来。

  我走到楼上,敲敲门。

  里面没有人应我,他会不会在睡觉呢?

  刚在想,门打开了,他站在那里,笑了一笑。

  “报纸。”我说。

  张德伸手接过,“谢谢。”他说?

  “外头太阳很好,你不走出去晒一晒?”我问。

  他摇摇头,我晋他的神情,彷佛有默疲倦。

  “你整天在屋子里做甚么呢?”我问他。

  他不响,低头看着手中的报纸。他今天没有昨天开心。

  “从窗口看下去,”我说:“你可以见到花草树木,它们都很漂亮,你不觉得吗?”

  “有甚么分别呢?”他微微沮丧的说:“它们又不是属于我的。”

  “胡说,当然也是属于你,你为甚么胡思乱想?”

  “星期三大早我便得进医院。”他说:“我太怕医院了,一进那个地方,完全像到坟墓去一样。”

  “不过他们会把你照顾得很好。”我说。

  “但是我得不到生机。正如你说:在这里我还可以看到花草树木,有时候你上来与我聊几句,在医院里只是一大堆一大堆与我一模一样的病人!”

  “你真的想住在这里?”我问他。

  “如果我可以选择——不过我还是决定去医院。”

  “不要这样难过。”我的同情心悠然而生,“我们可以想办法的,真的。”

  “不用了。”他说:“谢谢你的报纸。”

  “请下来走走吧,在屋子后面,你古不见的地方,我们种了很多花,在晚饭前下来散散步好吗?”我恳求他。

  他摇摇头。

  我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的下楼去。

  不过有一样事我是开心的,他与我说话。

  他没有跟爸说话,妈妈当然更不会,但是他与我说话。

  而且他把心事告诉了我,我觉得我有帮他忙的必要。

  我得想法子让他留下来,住我们的家。

  他需要心理治疗,不是药物的帮助。

  除了我,没有谁是可以帮他忙的了,即使当做一件好事,我也得说服母亲,这是我今天晚上的工作。

  我开了大门,走到后面种花的地方去。那里约有几十码的地方,都用铁丝网围住。

  网外是别人的地方,种了许多菜蔬,又有池塘,虽然引来了不少蚊钠,但是景色却非城市住宅可比。

  我想起那些医院,都是灰褐色的水门汀大厦,医生护土都穿着白衣服,一个个板着脸,单是那阵药水消毒味,就够受的,可怜的张德。

  那当然我们这里好,这里还真的桃红柳绿,风景如画。

  隔壁人家养小鸡,鸡从铁丝网破了的地方走过来,可是走不回去,每次都是我把它们塞回去的。

  我深呼吸了一下。

  忽然之间,我看到我身边有一个长长的影子。

  我转身,我是惊喜的,“张德!”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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