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亦舒 > 生活之旅 | 上页 下页 |
十 |
|
婵新自行李袋内取一只小小银相框,递给振星。 振星一看,照片里三个人,婵新那时约七八岁,十分可爱,脸盘五官同她母亲宛如一个印子印出来,她的父亲亦即是振星的父亲,彼时当然年轻俊朗。 真可惜,这是个破碎家庭。 “他们天天吵?” 婵新答:“在我记忆中是。” “为什么?” “双方均不肯忍让。” “是爱得不够吧。” “环境也很逼人。” “他们打败仗。”振星唏嘘。 “那个年代,婚姻失败对女方的打击比较大。” “嗳,我听说有人封建盲目地把离婚女子四个字当诋毁语用。” “家母决定带着我远走他方,碰巧有亲戚在伦敦做生意,我们便前去投靠,稍后父亲搞的建筑生意也略有起色,他在物质上很照顾我俩,我们母女不致于很吃苦。” “你为什么不到我们家来住?” “父亲又结婚了,且生下你,家庭十分完整,我不想做不速之客。” 振星没好气,“现在又来?” “此刻事过情迁,”婵新笑,“无后顾之忧。” 振星说,“现在我很明白什么叫做哀乐中年,你看我爸,生活总算安定下来,又为往事神伤,唉,做人不易。” 婵新故意上下打量妹妹,然后说:“我看做你并不难。” 振星气结。 振星的童年相当寂寞,父母都是事业派,她由保母照顾,她记得三两岁时最怕爸爸去上班以及妈妈晚间有应酬,一看见爸妈打扮妥当预备出门她便大哭。 又没有同龄淘伴,直到三岁上幼儿班才略觉人生乐趣,那时周振星的拿手好戏是把同学一掌推开。 纪月琼说,“哗,亢龙有悔。” 为此老师抗议多次。 纪月琼一直疑惑,“一定是遗传,可是像谁呢,莫非是远房的叔祖。” 长话短说,周振星要到今天才知道有个谈得来的姐妹是多么兴奋之事。 因血浓于水,无话不说,听了也不恼。 故每隔三两小时地便说:“婵新,不要走。” “噫,不是与你说过了吗?” “又不是钉十字架,找不到替身,非耶稣不可,你让教会为你找替工呀。” “振星你说话真的一句是一句。” “我有一句说一句。” “对外人也这样吗?” 振星微微一笑,“我并不傻,我的辞览里也充满了可能大概要不然也许或者等等等等,我不说不,也不说是,人永远抓不到我的小辫子。” “那我比较放心。” “咦,修女不是有话直说的人吗?” “修女也不是傻瓜。” 姐妹笑得弯腰。 周氏夫妇诧异。 这间屋子里从来未试过有这么多的欢笑。 振星说:“这是回光返照哪,真可怕,稍后我同你都要离开这个家。” 纪月琼捧着头说:“我没好好教你妹妹中文,这是报应,不久她就要祝这个家病入膏肓,及早登极乐,振星,我想重头教你读成语故事。” 这番话其实很愁苦,不知怎地,周舜昆却笑得落下泪来。 那一晚,振星向婵新透露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其实我大约会写一两百个中文字。” “为什么要隐瞒事实?”婵新大奇。 “那时我十二一岁,心想,说学会了,妈妈势必叫老师教新功课,说不会,什么事都没有,便一直说不会。” 婵新不信有这样的奇事,“你为什么不喜欢中文?” “多难写,多难读,要学的功课那么多,总得随便牺牲一样,只有它不是学校规定的科目。”振星耸耸肩。 过半晌,振星又问:“是不是很糟糕?” 婵新一贯中立、开明,“你有选择的自由。” “倒底是华人哪。”振星吐吐舌头。 “不,你是加拿大人,若用这个角落看事,可比较明朗简单。” 婵新康复情形良好。 教会一直与她有联络,每次有文件寄到,她均详细阅读,书面回复。 周舜昆解嘲地同妻子说:“同在任何大机构办事没有两样嘛,有福利,有病假,亦有升职机会,只不过公司规定职员不准结婚而已。” 纪月琼不便说什么。 “下个月她就要回去了。” 那是他的长女,她出生时他才廿六岁,年轻的父亲,得知孩子出生,自建筑地盘一口气赶回去,看到那幼小的婴儿涨红着面孔正在啼哭,他抱起她,她睁开眼睛看着父亲,蓦然静下来。 那一募,彷佛只发全在几个月前。 “我相信以后婵新会常常回来。” “怜悯世人比原谅父亲容易。” “周某,你太同情你自己了。” 这个时候,两姐妹正坐在公园长机上喂野鸭。 振星一贯兴致高涨,替姐姐拍照,架起三脚架,又二人一齐拍,一边絮絮讲起那架照相机来历,不外是哪一年向父亲勒索成功的战利品。 然后她发觉婵新沉默了。 一定是离愁,她想。 再过一会儿,婵新把着妹妹的手臂说:“振星,我有点不舒服。” “为什么不早说,我们马上回去。” “我见你玩得那么高兴。” “我天天都高兴,来,我扶你到停车场。” 婵新一站起来,就想呕吐。 振星连忙掏出帕子捂住她的嘴,她吐了几口,像是比较舒服,靠在振星肩膀上。 振星嘀咕,“今早还是好好的!”她忽然看到帕子上一片殷红,吐出来统是鲜血。 |
虚阁网(Xuges.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