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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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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旧 婚后第一次在下班之后不直接回家,我独自在中区逛。 也不知怎怎么这样,三年来第一次发生,第一次觉得家不再是各安乐窝,丈夫并没有成为我的庇佑神,一切苦难,还是得靠自己度过。 天正下雨,又逢过时过节,街上很热闹,车如流水,大家匆匆忙忙争回家,以往我也是人群的一分子,今日游离大队,逐家店铺眼望。 店家都是一式落地玻璃长窗,店内一切晶莹通透。我推门进去,店内正有妇女在选购衣饰,精神奕奕地,兴致勃勃,有商有量—— “那只太大了,小一点那一只好,最好当中有个码,可惜已经卖断了。” 另一个说:“小点不要紧,因为有宽度,眼镜杂物等可以放进去。” 起劲得很。 我觉得我与这种节奏完全不合拍,兴致阑珊的跑到相熟的时装店去。女经理不在,我已经不想试衣服,只是挑了几件,跟店员说:“先替我留著吧。” 谁晓得女店员说:“不能留那么久。” 我马上说:“那就不要留好了。” 三年来都没到过别的店买衣服,这么熟的关系,她竟跟我说不能留很久,我还来不及生气,只觉好笑,衣服不能留,怕会发霉还是怎么的? 现在才摄氏十四度,这么快买了夏季衣服搁在衣橱里,起码挂三个月才能穿,到时他们又得夏季大减价了。 我发誓今年不再凑兴在穿皮大衣的时候买夏季衣服。 兴致更加寥落,索性走到街上去观霓虹光管,七彩争艳,诚然是个热闹的城市。 我问自己:“要回家没有?家诚在等看呢。” 但仍然想自由多一会儿,我移动脚步,走到地下室一间日本餐馆坐下。 我喜欢日本叶喜欢得发狂,家诚却说一闻到那股腥气便想作呕,每次想吃鱼生,就得哀求他,整个晚上陪笑,不晓得多领情,当是一种恩典似的。今日忽然自己爱来就来,一屁股坐下,不必恳求,说不出的舒畅。 我叫了一客杂锦刺身,另一碗牛肉面,加一樽米酒。“熨热点。”我说。 立意要松弛一下,日日不停的奔波,早上七点半出门,晚上六点才到家,十一个小时泡在外头看上司那张猪脸,伙计两只手略停十分钟,他像有针刺他似的,非得吆喝着叫人心神不宁。这样的生涯居然一熬便是四年,怎度过的?辛酸之余,也很佩服自己。 米酒来了,我赶紧倒出来一口而尽。冷天喝热米酒,是一大享受。 “是金铃子?”有人问。 我抬起头,谁?谁叫我?到处都会碰到熟人,偏偏今天我一点也不想见人。 隔壁桌子有位男客,衣冠楚楚,面目清秀,我一时没把他认出来,中区的白领大都作一样打扮,很难分得出谁是谁,尤其是我,记性特别差,那个人非得坐在他的办公室里,我才能够记起他是谁。 “我是沈居中,记得吗?大新洋行的同事。” “记得记得。”我抬头,拍自己的脑袋,这么熟的人都想不起来,该死。 我同他们两夫妻有一年的时间天天泡在一起,那时候他们还没有结婚,大家很谈得来。 他说:“你一个人?” “是。” “我也一个人,大家一起坐好吗?” 叫我怎么拒绝呢。 他把碗筷都搬了过来。 “太太好吗?”我问。 “还好,听说后来你也结婚了,也不通知大家。”他责怪我,“也不跟我们通消息。” “我离开大新的时候,是有点生气。”我解释。 “但不能怪我们呀。”他笑:“你气的是老板。” 我讪讪的不好开口。 “也难怪,都说你嫁得很好,做少奶奶了,跟以前那班朋友自然要疏远一点,不能那么疯。” 他很谅解的说:“生活很好吧。” “过得去。”我敷衍著。 他问:“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吃饭?” 我撒了个谎:“我先生在美国。” 他打量我一下,“他很忙?” “最近市面淡,还好,去年及前年比较忙。” “自己有生意的人,到底不一样,不比我们这种手作仔……你现在不用做事了吧?” “还在做。” “什么”他十分惊异。 我胡乱找个藉口:“还没有孩子,在家很闷,乐得出来消遣消遣。否则我家老爷奶奶,要拉我陪他们吃早茶的。”我干笑几声。 他在吃一客炸虾饭,我则喝我的米酒。 两个人之间的客气很僵。 “于君混好吧?”我比较镇静。 “老样子,航空公司忙得不可开交,她今夜开夜班,我溜出来胡乱张罗一顿。” “她还是那种火辣辣的脾气?” “嗯,更厉害了,常常骂我,”他讪笑,“我们吵架的时候,还时常提看你的名字。” 我一怔。 “她始终怀疑我同你是有一手的,真冤枉。” 我不想再提这件事,净喝酒,刺身又鲜又甜,我觉得很享受。 也许妇女是真的抬头了,自己赚得钱来,自己出来大吃大喝,唉,现代妇女的苦乐,扪心自知。 沈小心翼翼的问;“还不打算有孩子?多个孩子,家庭热闹得多。” “现在反而是男人向往有孩子。”我说。 “因为太太不肯生呀。”他苦笑。 “多个孩于多许多开销,”我说:“屋子要搬大的,佣人什么价钱,周末什么地方都不必去……很烦的。” “对我们来说也许,到底咱们是打工仔,但你跟你先生——谁不知道你夫家在此是赫赫有名的财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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