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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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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开怀会错意,“你同你妈说,切莫干涉年轻人的婚事,他要错,让他错,若不能支持他,也不要看轻他,再不争气也是自己的骨肉,多少神经兮兮的母亲因敌视媳妇连带失去儿子,你叫她不要笨。” 之之不分辨。 过一会儿姑姑问她:“那女孩是否十分不堪?” 之之不知如何解释,姑姑却以为她已默认。 “可是陈知一向是个乖孩子。” 之之说:“他倔得不得了。” “像他爹。” “我不觉得,”之之说:“爹脾气太好,简直有点瘟。” 这话里似有话,陈开怀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早餐桌子上之之向父亲是晚可有应酬。 陈开友一怔。 一直以来,他的社交生活颇为忙碌,杂七杂八帖子一大叠:鸡尾酒会、春茗、庆功宴,甚至是鲁班诞、中西婚礼,店铺开幕,不知恁地,都会得寄到他办公室。 官绅官绅,官还排在绅之前,可见喜庆场所少不了他们作点缀。 手中拿一杯香槟,出入高贵宴会厅,呵呵呵笑着,与主人家说几句俏皮话,打哈哈,以示官民一家亲。 全盛时代,官威赫赫,陈开友剪过采,也当过最上镜香江小姐的评判,季庄也被尊称为陈夫人,报纸上名廊牌还访问过他。 俱往矣。 最近这两个月,不知是不是流行节约,派对宴会数目大减不在话下,高级公务员受欢迎的程度亦与前不能相比,陈开友门庭冷落之至。 一连五个礼拜都没有一个应酬。 陈开友纳罕之余,也在心中钻研过是什么原因。 会不会是对老英不满,众人动辄破口大骂,不方便有大官小官在场?若果这样,倒真是十分体贴,免众公务员尴尬。 另外一个假设是恨屋及乌,像陈开友这种身分的人便是不受欢迎的乌鸦。 从小事便可以看到大局,这个朝代快要过去,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朝的官儿当然迟早打入冷宫。 陈开友像是已经过了冰箱,不由自主,打一个寒颤。 当下还要不动声色,笑吟吟的问女儿:“你打算请爸爸吃饭?” 之之笑答:“我已改变作风,要努力节省储钱,以后的十年都不打算请任何人大吃大喝。” 她出门上班会。 出来工作这段日子,先是拚命置行头,买,买买买买买,疯狂收购,七十双皮鞋,五十双手袋,满橱套袋,香水排满一桌,若干钻饰金表,他女有的,陈之当然要有,他女所没有的,陈之更加要有,每月至多花剩三百元,无人请吃饭,便挂母亲的账。 此刻她明白到这样努力促进社会繁华的陈之一旦穷下来,社会可不会回馈于她,社会只会冷冷地看她沦落,看她饿饭。 人要为自己打算。 户口里的两万块,本来打算置一件晚装,此刻已放进定期存款。 从前之之看见老妇与少妇连千儿八百部做定期,害潇洒的她在银行大堂人龙中排个没完没了,心中就鄙夷增厌。 此刻陈之也加入她们的队伍,原来贤的是人家,愚的是她。 数数橱内衣服总值,已经穿一层中上公寓的首期,之之的面色顿时苍白起来。 穿得起,尽管穿,可惜陈之越级挑战,陈之穿得中襟见肘,陈之穿得寅吃卯粮,这样子辛苦,她现在发觉,是多么的愚蠢。 一整个上午,她都忙着责己严,相信她,滋味并不好受,难怪那么多人从来不肯检讨自身的过失,只想马大帽子扣向别人,比较下来,真是容易得多。 下午,她舅舅过来造访,英俊的季力虽然上了年纪,身材样貌还是数一数二,惹得女士们朝他行注目礼。 之之微笑,有些女性就是死心塌地喜欢漂亮的面孔,在六七十年代,据舅舅说,他那张脸简直等于一张大国护照,通行无阻。 到了八十年代,光景渐差,女性一天比一天实际、聪明、厉害,崇尚权势名利,只要是成功的男士就不怕找不到女朋友:已婚、年老、貌寝、大腹,均可以受欢迎。 此刻快踏入九十年代,统世界向钱看,有没有生活情趣,懂不懂得玩,心地好不好,都是细节,都不重要。 时髦漂亮的都会女性只想在婚后退休,乘头等飞机在北美洲大埠与香港的花园洋房之间往来穿梭,一招手司机驾驶的大房车立刻停在眼前,以及没有限额的零用。 面孔了对方是白板都不打紧。 季力已经吃亏了。 现代女性心肠钢硬,实事求是,一束鲜花,一首新诗,一个下雨天,风露中立了中宵,都会被识笑为神经病,谁还在乎那个,季力那一套日渐落伍,随时有被淘汰的危机,斯人有点憔悴。 往日一曲已经可以动心声,现在已没有这首歌了。 季力在外甥女对面坐下,他取出一只信封交给她。 之之打开,是一张汇丰银行发出的本票,也许是全世界最可靠的最值得信任的物件之一。 之之一看银码,“居然有这么多。”她笑。 季力悻悻然,“狗眼看人低。” 之之忙赔笑,“是,舅舅,我该骂。” “我卖掉汽车才筹到这笔款子,听说你等钱用,义不容辞,喂,要钱干吗,私奔?” 之之把本票谨慎收好,“舅舅,不要老钱钱钱的挂嘴边,多庸俗,我们不讲钱,我们一家人。” 季力啼笑皆非。 谁还会妄想在现代女性身上拣便宜。 季力早把那风流债主般姿态收敛起来。 “你同吴彤阿姨倒底有没有挽回余地?” 季力答非所问:“我这才知道,吴彤这人,十分天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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