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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他们听到母亲的声音,“之之,你听没听到门响?”

  之之推开橱门,“妈妈,哥哥回来了。”

  季庄见他们俩还躲在橱里,不禁好气又好笑。

  廿多岁的人,还如小孩一样,实在低能,起码要活过四十,才会添一点点智慧,有什么用?体力又有够应付了。

  季庄看着一双儿女,感慨万千,长得诚然如金董玉女,可是也花了她一生心血。他们养子女同上一代不同,上一代添个孩子不过加上双筷子,冷饭菜汁,胡乱哪个大人的旧衣裳改一改。走廊里行一张帆布床,就带大一个孩子,十八年后,养儿防老,名正言顺地向他拿钱。

  现在的年轻人哪里吃这一套,待他差一点,他立即怪社会,马上成为问题少年,不但要穿得好吃得好,还要求等重、私隐、自由,养育他是大人的天职,他可是要与大人平起平坐的。

  之之看到母亲百感交集,心中惭愧,吆喝哥哥,“陈知快向母亲认错。”

  季庄摆摆手,“你向你爹道歉才真,他辛劳地奉公守法地做了三十年公务员,没想到一刹那变为狗奴才。”

  陈知听得出母亲声音中剩余的恼怒,一声不敢出,低着头垂手笔直站在地面前动都不动,望她息怒。

  “妈妈,哥哥回来就算了。”

  “我不敢同他算,是他要同父母算。”

  “妈妈,他知道错了。”

  季庄问:“现在演苦情戏吗,还不去睡觉,明天可是要上班的。”

  真的,香港人永远是香港人,无论晚上发生过什么事,第二天必定起来工作。

  之之看着母亲走出去,才说:“哥哥,我们真幸运。”

  “是的,我们不但生活得好,还有余力帮助别人。”

  第二天早上,之之在办公室边吃火腿三明治边读报上的政治评论。“……不必讳言,这些民运人士所以能够成功经港外逃,除打通边防关卡之外,香港肯定有人予以支援,而港府有关部门眼工眼闭甚至帮上一忙的可能性,亦不奇抹煞,可以这么说,没有港府的‘视若无睹’,这些大名鼎鼎的被通缉人物是不可能当本市为转运站的。”

  之之连忙喝一口咖啡镇定神经。

  她悄悄地看着左,又看看右,一颗心仍然忐忑,

  之之知道她必须尽快忘却她曾经参予过的这件事,否则心理压力更重。

  有没有发觉年轻人的特长?忘记得快只是其中一项。

  邻座有女同事低声与爱人通电话,说的却是实际问题:“屋价已往下掉了三成,要置业也是时候,看样子不会跌至三折,失去这个机会,婚事又要往后挪,移民?往英国不如往土耳其。”

  之之笑,人人都谈论同样问题。

  受了这样的重创照样若无其事妆扮妥当出来如常生活。

  换上别的城市,光是问为什么已经去掉一年,研究为什么又浪费一年,等到知道永远得不到答案,三年已经荒废掉,怎么都不可能恢复旧观。

  但是在这里,伤口或许尚未止血愈合,不过,人人都已再度振作起来,强颜欢笑都好过自怨自艾自怜。

  又有人要买房子,又有人要结婚了。

  之之肯定李张氏会把孩子养下来。

  中午偕同事出去午餐,但见马路上一条人龙直排向东边,不见龙尾,足足千来两千人。

  “这是干什么?”之之失声问。

  有人去打听回来,摇摇头叹息:“拿新加坡移民申请表格。”

  之之大奇,“长安不易居呢,那边生活程度极高。”

  同事无言,双目憔悴地看着之之。

  呵伤口还在流血。

  警察手持喇叭大声喝令市民切莫争先恐后。

  之之苦笑道:“我妈教的,人多的地方千万避开。”

  闻讯前来轮候的市民一批一批涌上。

  她俩买了简单的食物便折回写字楼,自玻璃窗往下看,人龙越接越长。

  同事喃喃说:“蚂蚁一样。”

  之之心里难过,“骄矜的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同事怒道:“我保证这批人与当日示威游行的是同一批人。”

  之之拉一拉她,“即使是,那也是人家的自由,自由社会,自由选择,自由行动。”

  “对,你说得对。”同事有点惭愧。

  之之微笑,“你也当然有批评他人的自由,这是本市最可贵的地方,一旦全民思想统一,还有什么趣味可言。”

  “陈之你的观点一直很通透。”

  “我也是最近才发觉这一点,尊重维护自由实在太重要。”

  “我们最近实在学会很多。”

  之之笑:“人家有弹劾我的自由,我有当他透明的自由,谁中伤我,我可以立即回骂,事后大家仍然好好活着,照样吃喝嫁娶,你说自由多好。”

  游行完毕,照样上班,叫完口号,又到各领事馆去填表格,计划在海外置业,谁都不比谁更高贵,谁也不比谁更鄙下。

  要走的尽管走,走走走,买到飞机票可以即刻走,走了之后,见瞄头不对,要打回头,来来粑欢迎回来十遍地都是聘人广告。

  之之转过头来,叹口气。

  “噫,人群散了。”

  之之一看,果然,群众黑压压朝四方八散去,像芝麻似撒开。

  之之看过二次大战的纪录片,从飞机上拍摄逃难的人群,也就是这个样子。

  之之混身爬起鸡皮疙瘩,连忙回到座位上。

  手头上的工夫不多,她把公司的标准问卷取出改良。

  所有问卷都侧重数字:贵庚、收入多少、教育程度……问卷可不关心谁是温柔的好人,谁是尽责的母亲,那些统统不计会。

  多么悲哀,注重什么德育呢,都无人关心。

  晚上,陈开友在饭桌上说:“星洲天气好比火焰山,房产贵不可言,男子必须当兵。”

  季庄问:“直布罗陀在哪里?直布罗陀的房子都拿来这边卖。”

  之之的地理知识不错,她答:“直布罗陀是英国殖民地,位于西班牙南端,隔着地中海,对着北非的摩洛哥,它们之间便是著名的直布罗陀海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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