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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娇纵惯了的人,洗头时莲蓬水慢一点便急得顿足,质素稍差的衣服便嚷土土土,又大女人主义,之之,家里对你也讲民主,何用急急争取。”

  “我向往留学生住宿那段日子。”

  “可见是太早开放也有后患。”陈知笑。

  “你不赞成。”

  “非也非也,时机尚未成熟,不宜操之过急。”

  之之抢白他,“每个人说另外一个人,道理总是一箩筐一箩筐,丈八的灯,照见别人,照不见自己。”

  陈知劝妹妹,“父母亲大人最近心清欠佳,你用辞婉转些。”

  陈之鼓起余勇,蹬蹬蹬走上去找母亲开谈判。

  意外地,她看见妈妈一个人坐在旧沙发上抽烟。

  之之坐到母亲身边,“我不知道你会吸烟。”

  陈太太连忙按熄香烟,笑道:“年轻时吸过,戒掉多年,近日吸来解闷。”

  母女俩同坐在一张紫红色丝绒旧沙发上,它的年龄绝对比之之大,自幼她与哥哥两人喜孵在沙发里玩耍,如今丝绒面已掉得斑斑驳驳。

  母亲总是把最旧的东西抬到自己房间,好的新的都留给老的小的,自嘲是拣破烂的人。

  之之有点惭愧,最好的还不够,已是天之娇子,还要争取重高更远的目标。

  “母亲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时间都到哪里去了,记得刚出来做事便认识你丈亲,当时他是大学生,我只是时装店里售货员,经朋友介绍认识,非常喜欢对方,不多久便结婚,很快怀了你哥哥,为求生活安定,他一毕业便投考政府机关,没想到公务生涯一晃眼廿多年。”季庄十分感喟。

  之之老以为人过三十便会认命,真真没想到母亲仍然多愁善感。

  “可是你俩做得那么好,你们是好父母,好子女。”

  “是吗?”季庄微笑,“那为什么你还想搬出去?”

  之之失措,语塞。

  她没想到母亲已经打探到消息,先发制人为强。

  “之之,我明白你的心情,当年我在工专夜校念服装设计及纺织,如果读到文凭,一定有更好成就,但年轻的时候总觉得爱情价更高。”

  “你有没有后悔?”之之好奇地问。

  季庄笑,看着女儿,“哀乐中年。”尽在不言中。

  “这件事我会详加考虑。”之之答允母亲。

  “但愿新一代的头脑比老一代清醒。”季庄长叹一声。

  凡是做母亲的都希望女儿自娘家直接走进夫家,嫁得好,有面子,天天差司机来接老妈出去喝茶逛街作乐。

  次一等的,努力个人事业,出人头地,扬万立名,以光门相,父母也不致失望。

  最怕女儿搞男女关系,失意时又回来娘家孵豆芽,从前之之的姑姑就是这样,在娘家进进出出,被亲戚讥笑。

  姑奶奶幸亏最后嫁到外国去,众人松口气。

  季庄至惧女儿以恋爱为业务。

  “你且慢同你父亲说这件事,近日他已白了中年头。”

  之之默默退出。

  陈开友进来问妻子:“女儿作啥,一脸心事,可是要结婚了?要不正式结婚,别的谈也不要谈。”

  “九十年代了。”季庄提醒他。

  “廿一世纪我还是这样看,谁也别想把我女地拐走,我养得起女儿。”陈开友幸幸然。

  “她男朋友暂时不想结婚。”

  “那么他一定想找死。”

  “陈先生,请你控制你自己。”

  “真没想到那小子外貌忠厚,内心奸诈。”

  季庄只得用手托着头干笑。

  陈开友的烦恼已经够多,再加上一子一女忽然都生出奇怪独立的意愿,更令他不胜负荷。

  他同妻子诉苦,“我的肩膀压得断开来。”

  公务工作越来越难做,政府威信大失,民不服官,外国上司又还不明其中道理,办事作风一似旧时,他们这一批总省级人马便不三不四,不上不下地卡在当中,猪八戒照镜子似,两边不是人。

  任何报纸服务版上的小记者一个电话便叫他们疲于奔命四出应付,专栏上批判目多,亲友动辄嘲弄:“公务员最好做,平日阔佬懒理,届时保送英国。”

  陈开友有苦自己知,退休金在哪里还不晓得呢,四十九岁半的他即使拿得到居英权,到了那边,也无以为生。

  他所服务的机构,一早在去年已经酝酿脱主政府架构独立,同事们本来觉得是件好事,这下子总算可以拿一笔服务全转到私营机构继续赚取日薪,但是最近又犹疑起来,又希望保持公务员身分,以期获得居留权。

  明明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却偏偏自相矛盾,不切实际地盼望两全其美。

  陈开友同妻子说过;“你看看好,结果驼子摔跤,两边不到岸。”

  “退休金总没问题吧。”

  “先给你四分一,或三分一,区区不数目到手也不晓得用来干什么她,以后按月付,太平盛世尚可用来续命,现在要换朝代了,你想想,唐朝的账留给宋朝付,行得通吗,你是赵匡胤,你付不付?”

  季庄不由得再点起一支烟。

  “这些年来,我看你也省得不能再省,你倒底有多少私蓄?”

  季庄打开抽屉,取出外币储蓄户口,放在丈夫手中。

  陈开友看到数目字,相当诧异,“难为你了,可是也无甚作为,用以防身,总好过没有。”

  季庄仍把存折锁好,“港人胃口越来越大,吹牛皮,啦啪打,动辄不把七位数字放在眼内。”

  “这些日子,辛苦了你。”

  季庄说:“何尝不辛苦了你。”

  两夫妻为着生活,为着家庭,为着老小,从来不敢争意气,强出头,总是忍耐忍耐,以大局为重,只要家人温饱,眼泪牙齿和血吞下,在所不计,渐渐背驼了,志短了,最多不过低低叹一口气。

  可是不明就里的年轻人还往往认为中年人窝囊。。

  他们不明白长年累月缄默地苦干需要多大的勇气与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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