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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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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说着,陈开友悲观起来,仰起头,叹息一声。 之之也起来了。 她跃下床,走到哥哥房间,推开门,看见陈知沉沉睡在床上,才放下一颗心。 书桌上摊着一本鲁迅手稿,大抵是他睡前读物,之之过去细看,是那首著名的悼杨铨: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何期泪洒江南雨,又为斯民哭健儿。 之之恻然。 她默默念诵三五遍才放下书本,替哥哥关好窗户,开启空气调节,轻轻离去。 一到楼下,电话铃已经响起来。 对方是一洋女,娇滴滴问;“李察季在吗,苏珊纽顿找他。” 之之殷电话接上去:“舅舅,找你。” 祖母在一边滴咕,“舅爷应酬真忙。” 之之与母亲相视而笑。 之之身上一件破T恤与旧短裤拖鞋,头发蓬松,胡乱用橡筋弹着,反之,老祖母却穿套熨得笔挺的黑香云纱短衫裤,虽在家里,也穿着白线袜黑布鞋,头发稀疏,但仍盘着发髻,额角铮亮。 之之心想,一代不如一代,真没说镇。 之之到天井去摘下一小碟白兰花,用针线把它们穿成一串,用别针别在祖母胸前。 祖父一早找人下像棋去了,像他那样的老人得天独厚,有健康又懂得生活,闲时耍股票赚零用,敌进我退,敌退我进,绝不损手,不然就同三两知己盖天盖地,无所不谈,退休廿多年,一点不寂寞。 父亲就不如他了,很会急躁心焦。 没到一会儿,之之看见舅舅打扮整齐下楼来。 走过之之身边,又转回头,柔声说:“没有生舅舅气吧。” 之之笑,“说什么,不知道,回来带盒巧克力给我。” 季力被这个懂事的外甥感动。“一定。” 他一阵风似去了。 电话铃再响,也还是找季力。 吴彤在那边酸溜溜的问:“他同谁出去?” 之之答:“我不知道,不是我接的电话。” 吴彤没再说什么,嗒一声收线。 陈之之,让这件事作为你的教训,男人不打电话来,女人千万不要打过去。 即使女性已经贵为宰相,此理永恒不变。 祖父摇着扇子回来了。 手执一卷书,正在吟哦。 之之奇问:“爷爷看什么?” 过去打开看封面,只见上面写着推背图三字。 她虽读英文出身,约略也知道是本什么书,便笑说:“爷爷迷信。” 老祖父说:“这本书畅销得很,许多地方买不到,还是托老朋友在相识书店觅来。” “看看。”之之探头过去。 只见书翻到第五十六象,巳未坤下坎上,识曰:飞者非鸟,潜者非鱼,战不在兵,造化游戏。 “呵,”之之随口说:“这我明白。这是描述孩子战争,届时天空上飞的是隐形战斗机,潜在水底是核能潜艇,战争不再靠大量士兵,如玩一场电子游戏,按钮攻击即可。” 祖父怔怔看着之之。 之之问:“我解得对不对?” 祖父的兴致来了,坐下招手,“之之,来来来,再来解。” 之之笑,“这推背图不会比时下一些文章作品更加难懂嘛。” 正欲作进一步研究,有电话找之之,她过去一听,是张学人,便把所有预言放下,细细同男友倾诉起来。 陈开友走过女儿身边,见之之浑然不觉,只挂住情话绵绵,心中便不舒服,同妻子说:“不知多久没跟我详谈,问她一两句,非常不耐烦,但是你看,同那种陌生人一说便一个钟头。” 季庄看他一眼,不出声。 “我要到木球场去参观草地滚球赛。” “大热天省省吧。” “广荣见也许在,我顺道打探打探消息。” 季庄一直无法了解丈夫这种心态,但人总有缺点,他有,她也有,柴米夫妻,谁也没资格要求难做一个完美人物,拉拉扯扯,将将就就,日子容易过。 之之放下电话,“爸爸出去?截我一程。” 季庄说:“一起走吧,我店里有工夫赶。” 路上她告诉丈夫与女儿,时装店总店连八间分铺本来搞上市,自有日本银行鼎力支持,帐目已由公司秘书做得七七八八,忽尔来一个晴天霹雳,什么事都搁下县慢,日本人现在要再三思量。 还有人鼓励市民去银行挤提,自己先搞垮自己,凭什么去支持别人?” 之之笑,“幸亏现在大部分人都明白了,一个多月前,谁说这样的话,谁就是汉奸。” 她母亲苦笑,“我知道。” 建议罢市那一日,陈知力陈大义,力劝母亲罢工。 他说的好像是在这种大日子,母亲还净挂住周旋在绫罗绸缎中,使他痛心,不外是门渺小的无聊的庸俗的打扮服侍脂粉妖怪的行业罢了,停工一世对社会也没有损失。 季庄当日生气,斥责儿子:“就是妈妈这分卑下的工作需补家用使你丰衣足食。” 陈知这才噤声。 这些日子,他自然会明白,只有活得好,才会有能力帮助别人。 之之记得那回母亲与哥哥对话的情形,她从来没有看见母亲这么恼怒过,可见长幼有别,对话谈何容易。 那日父亲在一旁也气道:“陈知,你再说多一句,看我不把你撵出去。” 之之似明白一些事实,争取民主,并非易事。 自回忆回到现实,她咳嗽一声,说道:“妈妈我有一件事同你商量。” 季庄笑说:“过了十八岁,儿女说有事,其实主意早定,只不过礼貌上知会父母一声,大人若识趣,没声价叫好,关系尚可维持,若不识趣,子女马上失踪,之之,我说得对不对?” 之之赔笑。 “对了,你有什么事同我商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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