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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李育台非常唏嘘。

  “对不起,我应该讲些开心的题目。”

  “不要紧。”

  “太太没一起来?”

  李育台忽然说:“她一年前已病逝。”

  女郎露出惋惜的神情来,“对不起。”

  李育台沉默。

  “那痛楚一定很可怕。”

  “是。”

  “要不要讲出来?”

  “要不要听?”

  “呵,”女郎笑,“我是收费的。”

  李育台欣赏她的幽默感。

  他第一次向人透露心声:“开头知道她患癌症,是不置信:这种事怎么会在我家发生?第二天睡醒了一定没事。”

  女郎颔首。

  “然后,是震惊,全身麻痹发抖,汗流浃背,不能工作睡眠,食不下咽。”

  李育台黯然。

  女郎哀痛地做注解:“真是人间惨事。”

  “然后,我就哭了。”

  说出来之后,也并没有更舒服一点。

  “现在呢?”

  “希望时间快点过,女儿快长大。”

  “你们是相爱的呵。”

  “是。”

  “相爱夫妻不到冬。”

  过半晌李育台问:“你呢,你希望什么?”

  “我?”女郎讪笑,“我实事求是,不再劳驾希望。”

  “那很好。”育台点点头。

  “她长得可美?”

  “谁?”

  “你的亡妻。”

  “当然,最有气质最雅致的一个女子。”

  女郎看看腕表,“我离去的时间到了。”

  “不送。”

  女郎走到门前,李育台塞一卷钞票给她。

  “谢谢!”

  李育台忽然说:“同是天涯沦落人。”

  女郎凄凉地笑。

  李育台再次忠告:“回家去。”

  “我的确是回家。”

  她走了。

  关上门,看见纪元站在寝室旁,她问:“谁?”

  “陈叔叔的朋友。”这是真的。

  也许说出来真有用,李育台那晚躺在长沙发上发一会子呆,终于睡着了。

  他已有两年多没睡好过,一觉醒来,天尚未亮,才四点多,可是已经十分满足。

  心仍然痛,感觉一样坏,但至少己睡了一觉,这也是一种进步。

  他们说时间可以治疗一切伤口,但是这个伤势等于全身百分之九十皮肤炙伤,必死无疑。

  李育台闭上双目,滚烫的眼泪流下来。

  还在哭。

  哭得出的那天又比哭不出那天舒服,他希望可以哭久点,悲哀的毒素随眼泪排出,但是又怕影响纪元。

  他听见冰箱开合之声。

  “纪元,是你吗?”

  “爸爸你早。”

  “一直到四岁你才会说这句话。”

  “我不是个聪明的孩子,吴瑶瑶才是。”

  “不,她是庸脂俗粉。”

  “我肯定她是。”

  父女二人苦中作乐,笑了片刻。

  李育台长叹一声。

  父女二人到中央公园散步。

  因天蒙亮,在半明半灭的天色下,尚能见到流莺踪迹。

  小纪元颇懂事,问父亲:“这些是夜之女?”

  李育台点点头。

  他忽然想起昨晚上来找他,那个叫作形影的女子。

  一个正当人家出身的女子,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他打了一个冷战,紧紧握住女儿的手,她们在幼时,也曾经受到父母呵护的吧,父母对她们,也曾经有过期望的吧,他为之黯然。

  早餐后他与纪元在自然历史博物馆前排队等开门。

  陆续有游客排在他们后面,九时正门打开了,一涌而入,李育台是识途老马,立刻带纪元走到暴君恐龙的骨骼架前。

  雅正时常取笑他:“去自然历史博物馆看老朋友?”

  育台对恐龙并无研究,但这一具骨骼不同,他第一次认为自己失恋,曾跑到它跟前来叹息。

  现在,他要把这老朋友介绍给女儿。

  纪元敬佩地问:“二亿五千万岁?”

  “是。”

  “哗,还有比这更古老的生物吗?”

  “有,三亿年前的寒武纪,生物统是虫。”

  “噫,我最怕虫。”

  父女逛完博物馆后在街边档买热狗吃。

  育台替女儿拍照留念。

  下午,育台在公寓开洗衣机洗涤衣物,纪元看电视。

  他像一个母亲那样问:“想家吗,想同学吗?”

  纪元不加思索地答:“不想。”

  但是适龄儿童不上学在所有先进城市都是违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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