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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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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想,果然是,真的,从来没有人这么回答过我,他说得十分有道理,我笑了。 “我也尝试过,真的。”我解释,“总不大成功。” “你试得不够,你今天是怎么出来的?你男朋友呢?” “我们弄得一团糟。”我说。 “你还爱他?”家明问。 我不响。爱是忍耐,爱是不计较,爱是温柔。我真还爱他吗?也许是的,因为我为他不开心。这不是快乐的爱。 “你想想看,”他说,“想想清楚,” “我太累了,没时间想。” “你这个人,就是懒,”他白我一眼。 我疲倦地说:“家明,你替我想想,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恋爱,真正出师不利。”我苦笑,“但我爱他,我决定回去,好好地待他。” “你是千金小姐,跑到外国来,嫁王公伯爵是可以的,”家明取笑我,“他不过是中下阶级,你想想,怎么合得来,你人在这里,虽然说山高皇帝远,到底不过是几个钟头的飞机,你当心你妈妈来找你。” 我一怔,“这不是恐吓吧?” 家明摇摇头,“我干么要吓你?我并不做这种事。” “她说要来?”我问。 家明点点头。 “我的天呀。”我说。 “你仔细想想吧。”家明笑。 我也笑,“你是奸细,她来了,我就往你家躲,硬说你是我的男朋友,要嫁给你,反正她喜欢你,自然不说什么,你就晓得味道,真好笑,在家里的时候,我可不知道她有你这么个心腹,你也太多事了。” 他不在乎,“我不怕。” 我看看钟。十点了,我说:“家明,我要走了。” “好的。”他一点意见都没有,也不多问,马上叫侍者结账。 我抢先付了钱,他也不争,然后他把我送回家里。 家没灯光,我向家明道别。 比尔他在哪里? 我倒为他先赶回来了,他不在。 我用锁匙开了门,客厅里是冷的,静的,一个人也没有。 我叹一口气。 还说过一辈子呢,现在就开始斗气,斗到几时啊!我没开亮客厅的灯,我坐在沙发上,黑暗里坐着,我必须向他道歉,为我的卑鄙、孩子气、自私、小气道歉。他终归会来的。我高声说:“比尔,我很难过,比尔,对不起。” 我冷笑了几声,他又听不见,他一定是生了气,跑回去与妻儿团聚了。他有的是退路,我呢。我掩着脸,喃喃地说:“对不起妈妈,对不起比尔,对不起每个人。” 客厅左边忽然传出一个声音:“不是你的错,别担心。” 我尖叫一声,吓得自沙发上跳起来,膝头撞在茶几上,痛得弯下腰,我呻吟了,“谁,是谁?” “你在等谁?”温柔的声音。 我松下来,一下坐在地上,是比尔。 “噢,比尔。”我抱住了他。“你在什么地方?我看不见你。” “在这里,我回来很久了,在等你。” 我摸着他的脸。他握住了我的手,吻我的手,他说:“这多像那次在医院里,你看不见我,躺在床上,唱着歌,你哭了。” 他紧紧地抱着我。 过了很久,他说:“我多么地爱你。” 从那刻开始,我决定容忍到底,我把头埋在他胸前,我们坐在黑暗里很久很久,我决定容忍到底。 从那一天开始,我没有提过半句他的不是。 我并且开始做一些简单的菜:牛肝洋葱,罗宋汤。我在下班的时候把菜带回来,后来发觉每天买复杂,干脆买一大堆搁在冰箱里。 比尔很惊异,也很高兴。他喜欢吃中国式的油菜,我又去找芥兰、菜心。后来他说这样吃下去,准会胖,他是这么的快乐,我认为相当值得。有空他也煮,我还笑他煮得不好。 星期五,他仍然回去看孩子。大部分的薪水他拿回去交给他们,自己只留下一份零用与房租。我并不介意,如果为了嫁钱,我还可以嫁得到,我不稀罕。我从不过问他的钞票。我把银行里的钱也还了他。 只是我不知道我们何日可以结婚。 我是希望嫁给他的。又怕妈妈生气——唯一的女儿嫁了洋人,有什么风光,如果这洋人肯到香港去,倒也罢了,偏又把我拐了来外国住,她恐怕受不住这刺激。 所以比尔拖着,我也拖着。 可是经过那次无稽的吵嘴以后,我们日子是平安的。 不要说我迁就他,他对我的好,也是我毕生难忘的。 他对我的好,我知道,我难以忘记。 我们似乎是没有明日的,在一起生活得如此满足,快乐。只要他与我在一起,我就只重视他与我在一起的时刻。他踏出这间屋子,到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我从来不过问的,眼睛看不见的事情最好不要理。开头是不习惯,到后来索性成了自然。 他晚回来,我不问,早回来,我也不问,有时候不回来,我也不问。 有一次他早上八点钟才来,我明知他是回了家,他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他在楼下开门我已经知道了,一夜没睡,然而我还是展开一个大笑容,老天晓得这忍耐力是怎么来的,可是我想,总要有个人同情他才是呀,板起脸孔也没有什么好处。 我过着这样的生活,只有家明偶然来看我。他不赞成,但是他很尊重我,他当我是朋友。 最后一次家明来看我,他问我:“你妈妈要来看你,你可知道?” 我点点头,“来了几次信了。” “你怎么说?”家明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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