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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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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明轻轻地问我:“那是你的洋男朋友?” 他问得很诚恳,带着他独有的孩子气的天真。 我摇摇头。 “他很喜欢你,刚才急得什么似的。”他说。 “不,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他看看表,“乔,我要走了,我明天再来看你,如果你进医院,在门口留张字条,我如果知道你病了,我不会约别人,我明天再来。” “张先生,谢谢你。”我说。 “你一个女孩子在外国——大家照顾照顾。” “刚才——对不起。” “我早忘了。”他微笑。 他走了。 彼得问:“他是你的男朋友吗?从家里来看你?” 我笑了,他俩倒是一对,问同样的问题。 “他惊人的漂亮,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中国人,人家说中国人矮,他比我还高一点,人家说中国人眼睛小,他的眼睛——” “你去追求他吧,他这么漂亮。”我说。 “别取笑,他真是漂亮。”彼得说。 我白他一眼,“你再说下去,我就当你有问题。” 彼得说:“我不怕那个骗你的坏蛋,我怕他。他真不是你男朋友?”他的口气很是带酸味。 “我还是第一次见他。”我说。 彼得松一口气,他真还是孩子。 “况且你见过多少个中国人?他哪里算漂亮?”我说,“真是孤陋寡闻。” “任何女孩子都会认为他漂亮。”彼得指出。 “你认为他漂亮,你去追求他好了。”我说,“我不稀罕。” 他笑眯眯地说:“我就是要你不稀罕啊。” 我着实白了他一眼,心中暗暗叹息。 也好,住到月底,我就得搬走了,这里太贵;我是大人了,总不能靠家里一辈子,家没有对我不起的地方,是我对不起家里。 然而这梦,醒得这么快,反正要醒的,早醒也好。想起比尔纳梵,我的心闷得透不过气来,仿佛小时候吞熟蛋,太慌忙了,呛在喉咙里,有好一阵透不过气来,完全像要窒息的样子。 他以后也没有来过,也没有电话。 我没有去找他,他不要见我,我决不去勉强他。我今年不是十七八岁,我自己做了的事,我自己负责。 我不知道张家明对我母亲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相信不会是好话:一个人住着大房子,病得七荤八素,没有工作,屋里有洋人。 十二道金牌马上要来了。 回去也好,免得在这里零零碎碎地受罪,回去之后,比尔纳梵即使要找我,也找不到了(我回去,难道只要使他找不到我吗?),父母的脸色再难看也还是父母。 张家明第二次来看我的时候,我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嘴里吃着面包。 我替他开门,他稚气地递上一束菊花。 “你好了?”他问。 我点点头。 “那天我匆匆地走了,不好意思,你男朋友没见怪?”他问。 “那洋人不是我男朋友。”我没好气地说。 “哦。” “茶?咖啡?”我问。 “咖啡好了,黑的。”他说,“谢谢。” 我一边做咖啡一边问他:“你跟你‘赵伯母’说了些什么?” “啊,没什么,我说你很好,只因为屋租贵,所以才开销大。”他停一停,“赵伯母说这倒罢了,又问你身体可好,我说你很健康,工作也理想。” 我看着他,“干么说谎?”我问。 他缓缓地说:“工作迟早找得到,只要你肯做。谁没小毛小病的?” “现在不是痊愈了?事事芝麻绿豆地告诉家里,他们在八九千里以外,爱莫能助,徒然叫他们担心。”他说。 他说得冷冷静静,十分有理,我的鼻子忽然酸了,人人都有理智,只除了我,往死胡同里钻,还觉得有味道。 我把咖啡给他,把花插进瓶子里。 我说:“屋子大也不是问题,我下个月搬层小的,我也不打算住这里了。” 他说:“有三间房间,如果你不介意与别的女孩子同住的话,我有几个亲戚,是女孩子——” “我不合群。”我说。 他忽然说:“你根本不跟人来往,怎么知道不合群?” 我一呆,他倒是教训我起来。 “今天晚上,我请你去吃顿饭,可以吗?”他问。 我点点头,我看着他,他微笑了。 其实他是少年老成的一个人,可是因为一张脸实在清秀漂亮,尤其两道短短的浓眉,使人老觉得他像孩子。 请我吃饭,多久没人请我吃饭了。 上一次出去是三个礼拜之前,比尔纳梵请的。 我换了一件衣服,跟他出去。我走在他身后,坐在他车里,心中却不是味道,始终是默然的,不开心,恍惚的,心里全是比尔纳梵。 这家伙带我到花花公子俱乐部去吃饭,那外国菜马虎得很,我一点也不欣赏,然而我礼貌地道谢,并且说吃得很开心,他只是微笑。 他眼睛里有一点慧黠——男人都是很复杂的东西,太复杂了,他应该是一个有趣的样板,可惜我没有空,我正为自己的事头痛着。 我有点呆:有心事的时候我是呆的,不起劲的,我只想回家睡觉,也不知道怎么会如此地累,仿佛对这世界完全没有了兴趣。 我尽量不去想比尔纳梵了,不去想他的快乐家庭。 我尊重他的自由,他的选择。 既然他没有走到我身边来,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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