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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我转头,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心急跳手冒汗,面色苍白,吓得半死。

  她是纳梵太太。

  我觉得该死,为什么到这间超级市场来买东西?上哪儿不好?

  我手里拿着丝袜,傻傻地看着她,好像一个贼被事主抓住了一样。

  她问:“是乔吗?好久不见了,是不是忙?为什么不上我们家来?我昨天才跟比尔说起,比尔说也许你工作太忙。”

  她的声音是厚道的、忠诚的。

  我默默无言。

  “看,你这么瘦,面色不大好,你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纳梵太太的语气是真的关切。

  我的手颤抖着,把丝袜放回原处。

  我说:“我——很好,谢谢你,只是工作忙一点。”

  “比尔也很忙,简直没有空留在家里,”她笑一笑,“我跟他开玩笑,比尔,你不是有了外遇吧?整天往外跑。”

  我几乎呛住,连忙咳嗽。

  “乔,我们上楼去喝杯茶吧。”她说,“我也走累了。”

  我推辞不了,只好把大罐小罐拿到柜台付了钱,挽着纸篮与她去喝茶。

  她老了,女人就是这样,一老下来,就排山倒海似的,什么都垮下来,再也没得救了。我对着她的感觉,就像对着一个老妇。近五十岁的女人,不是老妇是什么?

  然而我呢?我有一天,也是要老的,到那个时候,有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少女来抢我的丈夫,我又该怎么办?我有种恐怖的感觉,浑身发凉,我用手掩住脸,生命是极端可怕的。

  纳梵太太担心地问:“乔,你精神不好?”

  “对不起。是累了。”

  “你有没有男朋友?有时候闷了就累,我看你老是一个人,你们中国女孩子真规矩,老实说,我已经开始担心我女儿了。”她微笑说。

  我苍白地听着。

  她说:“你知道比尔?你觉得他怎样?”

  我一震,“纳梵先生?”

  “你真是客气,毕业许多年了,还称他纳梵先生。”

  “他?他——是个君子。”

  “是的,结婚这么多年了——可是最近有个女朋友来告诉我,说看见他与一个年轻女子跳舞。”

  我静默。

  “我想她是看错了。”

  我不出声。英国人是不诉苦的。尤其不提个人的感情问题。她这么对我说是什么意思?莫非怀疑我?若是见疑我,就该好好说出来,不必试探。

  纳梵太太叹一口气。“我也太多心了,你想想。他赚得不多,年纪又不小了,还有什么女孩子会喜欢他?”

  不见得,他是一个有吸引力的男人,只是她与他相处久了,不再感觉而已。

  “况且跳舞?比尔没跳舞已经有十多二十年了。”纳梵太太说。

  我喝完了茶。

  她说:“对不起,乔,跟你说了这些话。”

  “没关系,纳梵太太。”

  “来我们家吃饭,好不好?我让比尔打电话给你。”

  我点点头,说:“纳梵太太,我实在要赶回去了。”

  “好,再见,我再略休息一会儿。”

  “再见。”

  我急步走下超级市场,连自动楼梯也没有踏上。推开玻璃门,一阵风吹了上来,我打了一个冷颤,整件衬衫都是湿的,贴在背上,刚才原来出了一身大汗。

  我看着天空,叹了一口气。

  晚上比尔来了。

  他吻了我的额。

  我说:“我见到你妻子。”

  “她告诉我了,”他说,“她说你很瘦,且又苍白。”

  我点点头。

  我说:“比尔,我不舒服,我想——你还是回家吧。”

  他一怔,明白我的意思,很温和地披上大衣,吻了我的额角,一声不响地走了,总共留了不到十五分钟,茶也没有喝一杯,他走了之后,我静静地坐在客厅里。

  电视开着,没有声音,我倒了一杯马爹利喝,我的眼泪淌了下来,流了一脸。

  我颤抖着去翻电话本子,查到彼得的号码,拨了过去。

  他倒是在家。“彼得?”我说,“我是乔。”“乔?”他问。“是,”我说,“你可不可以来一次?彼得?现在,请你。”

  “好的,”他说,“十五分钟,无论你想做什么,等我来了才说,乔,等我。”

  我等他,我把马爹利像开水似地灌下肚子去。

  我默默地哭着,默默地喝着酒,打横躺在沙发上。

  我听见门铃,起来到浴室去洗干净了脸,装得很平静,因为喝了很多,故此也就非常镇静,我拉了大门。

  彼得冷得在搓手,他一脸狐疑地看着我,“乔,你没有事?”

  我拨拔头发,手臂软绵绵的使不出劲道:“请进来,我很好,只要你来。”

  他看着我,进来了,然后就说:“你喝醉了,乔。”

  “我没有醉。”

  他叹了一口气,“乔!”

  “我没有醉,彼得,吻我一下。”

  “我从来不吻醉酒女人。乔,你该上床睡觉。”

  “你陪我?”我抬头问他,“我没有醉。”

  他看着我,“乔,我知道你不爱我,乔,上床睡觉,我明天来看你,然后你告诉我是否要我陪你,OK?”

  “你是狗娘养的。”

  “乔,你闭嘴,去睡觉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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