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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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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不知道——请问什么时候?” “早上五点。” “哦。” “你怎么了?”她问,“不舒服?” “出了一身大汗,现在有点冷,肚子饿。” “你应该睡到早上七点的,现在吃了东西,早餐就吃不下了。” “那么我不吃好了。”我说。 “乖得很。” 我笑说:“每个人都把我当孩子,受不了,怎么一回事?” “你几岁?” “二十岁!” “我的天!看上去像十二岁!”护士说。 “又少了三年,昨天下午有一个太太来看我,还说我有十五岁,越来越往后缩了。” “你怎么了?” 我有点头昏,累得很,只好往床上跌,护士趋向前来,摸我的头,不响,马上走开了,我自己去摸摸,怪烫的,噫,不是感冒了吧?我很有点懊恼:怎么搞的? 护士没回来,另外一只手无声无息地搭了上来,我惊叫:“谁?” “我。” “纳梵先生!”我失声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不回答。 护士回来了,把探热针塞在我嘴里。 我明白了,他根本没有走,昨天是他,今天也是他,他根本没有走,三日三夜他都在这里。 这是何苦呢,我就算死了,他也不过是少了一个学生,这样守着,叫我过意不去。前天晚上我还又哭又唱歌的,看样子都叫他看见了,多么不好意思!而护士们也帮他瞒我。 护士把探热针拿回去,马上叫医生。值夜医生来了,不响,把我翻来覆去检查半晌,然后打了两针。 我只觉得头重,而且冷。我问护士要毛毯,她替我盖得紧紧的,叫我好好躺着。我本来想问什么事,后来就懒得问,反正人在医院里,不会差。早餐送来了,我吃了很多。 我不晓得跟纳梵先生说什么才好,我不能赶走他。 我问:“纳梵先生,吃早餐吗?” 他笑,“也是护士送来的。我正在吃,你没听见?” 我好气又好笑,他真把我当孩子了。 吃完之后,我照例漱口。(明天一定要让护士准我刷牙,脏死了。) 我问:“我睡觉,有没有讲梦话?” 他有点尴尬,他答:“没有,很乖。” “你一定很疲倦了,纳梵先生。”我歉意地说道。 “医生说后天你可以拆纱布,不过还有两天而已。” “真的?”我惊喜。 “但是你不能出院,还要住几天。” “只要拆了绷带就好。”我笑。 “可是怎么又发了烧?”他问。 “不知道。”我说。 才说不知道,我心头一阵恶心,忍也忍不住,把刚才的早餐一股脑儿呕了出来,护士连忙走进来收拾,我道歉,但是很支持不住,只好躺下来,这一躺就没起来过,体温越来越高,烧得有点糊涂。 我只记得不停地呕吐,吐完便昏昏地睡,没有什么清醒的时候,手臂上吊着盐水葡萄糖。我略为镇静的时候总是想:完了,这一下子是完了。倒并不怕,只觉得没有意思,这样糊里糊涂的一场病,就做完了一世人,父母知晓,不知道伤心得怎样,赶来的时候,我早躺在冰箱多日了。 我只觉得辛苦,昏昏迷迷地过了不知道多少日子,但是我知道纳梵先生在我身边。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我连说话道歉的机会都没有。 热度退后,我知道我是害了肺炎,足足烧了十日,脸都肿了,没烧成白痴还真运气好。眼上还蒙着纱布,真见鬼,糊里糊涂地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有余。 我虚弱之至,医生来解了纱布,我睁开眼睛,病房是暗的,只有我一个人,他们怕我传染,隔开了我,我睁开眼睛,第一个意识要找妈妈,后来就降低了要求,只要了一面镜子。我朝镜子里一瞧,吓一大跳,心不住地跳,才两三个星期,我瘦了三四磅还不止,左眼上一条浅红色的疤,肿的,两只眼睛都是红丝,颊上被纱布勒起了瘀青,头发乱得打结,脸色青白。 我向医生护士道谢——我要出院。 他们不准,要我再养养。 我拒绝。 去年一个同学丧父,也不过只缺课两星期,我要回去了。 我可以走,只是脚步浮一点,且又出冷汗,喘气。 医生说:“太危险了,有几个夜里烧得一百零三,但是眼睛倒养好了。” 我不响,有几个夜里,我睁眼看不到东西,只好乱拍乱打,幸亏也没有力气,总是被纳梵先生拉住,(我想是他,他的手很强壮很温暖,给我安全感,在那十天里,他的手是我唯一的希望)。 下午他来了。 我看见他,怔了一怔。 他瘦了,而且脸上的歉意是那么浓,眼睛里有一种复杂的神情。 他趋向前来,说:“眼睛好了?” 我点点头,轻轻地摸摸那条疤。 他连忙说:“医生讲会消失的。” “我不介意。”我靠在床上,“纳梵先生,我想回家了。” “我明白,可是谁照顾你?” “我自己。” “乔,到我们家来住好不好?” 我笑了,“纳梵先生,学校里一千多个学生,人人到你家去住,那还得了?你对我这么好,我真是感恩不尽,你再这么样,我简直不敢见你了,你看我,我什么事也没有,就可以回去了。” 他叹了一口气,把手按在我的手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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