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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她把本票还给唐氏夫妇,一声不响,走进病房。

  她握住女儿的手,轻轻说:“佐明,你失去了左眼及左腿,还有,唐志成是个懦夫,他已离开了你。”

  佐明呆住,看着妈妈,伸手去摸脸上的纱布。

  “妈,很惭愧,妈妈帮不了你,妈妈不该带你来世上吃苦。”

  说到这里,蒋佐明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一直做沉默听众的广田忽然站起来尖叫。

  阿顺跑出来问:“什么事,什么事?”

  只见广田苍白着脸掩着胸口喘息,她想呕吐。

  佐明说:“我已失去一切。”

  “不,你还有慈母。”广田提醒她。

  佐明低下头。

  广田一颗心沉下去,不,不。

  “我渐渐康复,可以配上义肢,继续做物理治疗,但是家母健康却剧烈衰退。”

  “伯母还在吗?”广田紧张地问。

  “请听我说下去。”

  “不,请先告诉我,伯母怎么样。”

  广田握紧佐明的手,一定不肯放松。

  “她心脏衰竭,需做手术,安装起搏器,我听到这个消息,整个人崩溃,再也不能承受噩运的压力。入院时我才看清楚母亲的年纪,原来,她只有四十八岁,家母一生不幸。”

  广田黯然。

  “我开始酗酒,喝醉了不省人事,没有痛苦。”

  天黑了,广田本来想招呼客人喝点酒,现在不敢出声。

  阿顺泡了两杯龙井茶出来。

  “王小姐,我下班了,明早见。”

  绵绵出来向母亲说晚安。

  佐明说:“我明天再来给你讲故事。”

  “不,我想听到结局,唐志成有没有来看你?”

  佐明侧着头:“出事之后,我始终没有再见过他。”

  “做得好,绝不拖拖拉拉,”广田讽刺地说,“毋需假扮好人。”

  “我把母亲交给医院,夜夜喝到天亮。”

  她声音里的苦楚,像个受伤流血的人,不是亲身与命运拼死搏斗过,不会这样伤心。

  几个月之后,蒋佐明就邋遢了,头发、皮肤、牙齿……都有一层污垢,衣服拖拉,浑身酒气,她迅速失去所有朋友。

  佐明没有工作,亦无收入,蒋母住院费用高,这样下去,后果堪虞。

  一日,在酒吧里,她一杯接一杯,不停地喝。

  有一个男人接近她,向她搭讪,她不理睬,男人缠个不休。

  “来,我知道有个好地方,保证叫你开心。”

  “怕什么,大家是成年人。”

  “你还在等什么?没有更好的了。”

  酒保看不过眼,出声警告那男人:“你,别骚扰客人。”

  佐明却说:“不怕。”

  她转过身子,对着那登徒子笑。

  那人以为得手,大喜过望。

  忽然之间,佐明伸手往自己左眼上一拍,只听得噗一声,她的假眼珠掉出来,不偏不倚,落在酒杯里。

  那男人只看见一个乌溜溜的洞,吓得魂不附体,退后两步,逃命似奔出酒吧。

  佐明哈哈大笑起来。

  半年前,她还是一个俊美的游泳健将,大学里的高材生,有为青年的未婚妻,慈母的爱女,今日,她已沉沦。

  佐明蹒跚走到街角,怔怔落下泪来。

  有人挨近,站在她身边。

  那人穿黑色长袍,低声说:“有难以形容的痛苦?”

  佐明不出声。

  “来,吸一枝烟,保你快乐似神仙。”

  他点燃一枝烟递给佐明。

  佐明颤抖的手接过香烟,深深吸一口气。

  啊,这不是普通的香烟,她立刻有种头轻身飘的感觉,脚步如在云中,烦恼渐渐远去。

  那人说:“一包十枝,特价两百八十元。”

  佐明掏出钞票给他。

  她吸着这幽灵牌香烟回家。

  一进家门,滚倒在地,昏睡不醒。

  不知过了多久,醒了,关上所有窗户,拉上窗帘,继续喝酒。

  她母亲由教会义工陪同出院,进屋一看,只闻到一阵恶臭,佐明爬着出来唤:“妈妈。”

  她已有多日没有梳洗,面孔浮肿,嘴唇枯裂。

  义工连忙把蒋太太带到别处休养。

  大门一关上,佐明又滚在地上。

  不知躺了多久,佐明觉得自己已可以去见父亲了。

  “爸爸。”她叫。

  她还记得慈父教她读《木兰辞》及《腾王阁序》的情形。

  唉,爸若见到她现在这个样子,不知有多伤心。

  她想爬起来,又没有力气。

  佐明急需回到那个街角,再次去找卖香烟的人,她挣扎地扶着墙壁站立。

  这时,门铃响了。

  佐明本来不想去开门,但不知怎地,人是万物之灵,她有种感觉,门外是一个好人,那人可以帮助她,她因这个陌生人可以免得沉沦。

  她去开门,“救我。”她说,干枯的嘴唇裂开,流出血来。

  门外站着一男一女,那女子忍不住低呼:“我的天,比我想像中还要坏,速速联络戒毒中心!”

  他俩捂住鼻子,往室内看了一眼,不敢进去。

  佐明忽然又神经质地笑了起来,笑声像猫头鹰,十分可怕。

  她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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