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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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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点头。 回家我想过三日三夜。 我决定了,跟父母说;“爸妈,我要解除婚约。” 爸眼睛瞪得铜铃似,“你疯了你!” “我没有疯。” 妈妈:“我不是叫你想得清清楚楚才决定吗?订婚又不是儿戏,你们应该多来往来往——” 她一直往下说,直说足半小时,说过些什么并不必细述。 我却在想,这些日子来,我并不觉得她身上有残疾,我只以为她个性不喜说话,我太粗心太糊涂。 母亲终于讲完了。 我说:“我发觉我所爱的,不是郁芳,而是她的妹妹。” “真糊涂!”爸长叹。 妈瞪眼,“严家怎么想?人家当我们神经病娶老婆又不是买菜,随便拣了又挑吗?” 我说:“严家很明理,他们不反对。” “这倒奇怪,”妈妈说:“有人这么样来调戏我的女儿,我不气死才怪。” “我是有诚意的。我决定娶他们家的二小姐。” “幸巧严家只有两个女儿。”爸爸以手覆额。 “有一件我要说明的,你们也许会反对。” “反对什么?”爸奇怪的问。 “二小姐不能说话,她是哑巴。” “什么?”父母同时跳起来。 “她是天生的聋哑孩子,但是凭嘴形她知道我们在说什么。”我平静的说。 母亲急得眼睛都红了,她说:“我反对!” 爸爸说:“这完全是你一时的冲动,你跟大小姐还做过朋友,互相有某一个程度的了解,二小姐尚是个孩子,你们又不能交谈,这怎么可以?” “我决定了。” “儿子,我们三代单传——”妈妈说。 “她是个美丽的女孩子,身体完全正常,我发觉自己爱她的时候,尚不知她是哑子。” “你们不打算生孩子?”妈妈几乎要哭出来。 “谁说我们不打算生孩子?”我反问。 “若果孩子有不良遗传呢?” “不可能。”我说。 “你真想清楚了?” “我想了三日三夜。” “好,儿子,阻止别人婚姻是最不文明的事,”爸爸说:“我们希望你快乐,你的快乐亦即是我们的快乐。” 我含泪向爸爸说:“谢谢你,父亲。” 我到严家去。 严伯父说:“这……怎么说呢,我们觉得你与郁芳是一对。” 郁芳说:“我开头也这么想,但是他关心妹妹较我为多,我看得出来。” “本来姊姊妹妹都一样,”严伯父说:“你严伯母不是没有微词的,但我们这个小女儿很特别。” “我知道。”我说。 “你不是对她一时怜悯?”严伯父问。 “我又不是开慈善机构的。”我说:“伯父,我喜欢俊秀,我愿意先与她熟络起来。” “可不是。”严伯父说:“我从没有见过你与郁芳那么儿戏的订婚——当然先要做朋友。” 我说:“严伯父,你与伯母的盛情,我永志不忘。” 他叹气,“我只怕你把事情想得太容易,我们带大这个小女儿,是下过苦心的。” 我接下去,“所以她这么平静,这么可爱,这么柔顺。” 他又长叹一声。 郁芳说;“爸爸,一切都是注定的。” “这点现在也不由我不信了。” 我开始与俊秀接近,她一如常人,并不自卑,我们说话她完全懂得,并且会得手势语言,我开始恶补手势,做得很慢,但获得她意外的喜悦。 她念到中学,懂得读书写英文,但不能听,最主要是她心理上并无不正常的成份。 因为有我陪她,她到外边走动的机会比以前更多。 我们常常与朋友在一起,开头朋友并不知道她的毛病,知道以后,也没有大惊小怪,不是我夸口,我的朋友都是知识份子,眼光与度量都不同。 俊秀与我相处极佳,她主要的兴趣是阅读与游泳。 我“问”她:“你没有不快乐吧?” 她“答”:“如果海伦凯勒没有不快乐,为什么我要不满足?” 我很感动,世上那些无病呻吟的人应该惭愧。 我们在一起很长的一段时间,在半年中,我慢慢把我与她姊姊之间的事告诉她。 她“说”:“我也知道姊姊的性格很强。” “你原谅我对你姊姊的不忠吧?”我问。 她笑笑,憨气得很,看着我不响。 我装装手势说:“我爱你。” 她还是笑,笑得一间屋子都明媚起来。 “我运气好,无论犯下什么罪都被原谅。”我说。 郁芳有一次跟我说:“我情愿你做我的妹夫,你不知道我多为这个妹妹担心。” “那时你为什么与我订婚?”我问。 “老实说,我对于男女间的事也腻了,老是看戏吃饭,累得半死,你必需承认我与你确是谈得来的——英雄之见略相同,故此我也想,订婚就订婚吧,”她笑:“但是朋友与情人确有分别,你让我跟你接吻,我真办不到。” 我不觉涨红了脸。 俊秀传过来一张字条,上面写:“肉麻。” 我哈哈大笑。 忽然之间我趁俊秀不觉,拿起她的手放在唇边,她并没有缩手,理直气壮地依偎在我身边,我很高兴。 郁芳看着我们两个说:“瞧,我的第六感觉多棒,我早知道谁跟谁是一对儿。” “谢谢你,郁芳。”我说。 “谢我?”她温和地笑,“谁也不用谢谁,我们这里每个人都高兴。” 最高兴的是我。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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