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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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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母亲说:一好吧,你要叫我一个人住,我有什么法子?□她双眼润湿的走开。 总是要怪罪于我的。 我闭上眼睛。失去玛莉来迁就她,终归还不算是好儿子。 我感到面孔上的肌肉在颤抖。 我忍不住,用尽吃奶的力气,拉尽喉咙叫“玛——莉”千般压抑,在六个月零三天之后,终于崩溃。 三天后我搬了出来住,母亲再也不敢阻挠我。 地方是现成的,簇新,设计很花巧,颜色也素净得近乎做作,但不久我会习惯。 床软得对脊骨有害,怎么在这种床上做爱呢。 我似乎比以前更困惑。 母亲叫女佣每隔一日来为我服务一次,顺便做探子。我不知母亲想查什么,她睡得太多,总得找些事来做做。我没有原谅她。 我打长途电话给玛莉。 在两万公里外的外国女人同我说:“王玛莉小姐已经搬走了。” “搬到什么地方?”我问。 “不知道。” “她还在同一间学校?” “不知道。” 我连忙放下电话。 她已经把我揩去,像用橡胶擦擦掉铅笔痕,永远不复再见。 我把半年前她给我的电话号码团去,丢掉。 这半年来她的生活多采多姿多变化是一定的,而我——我是一池死水。 比起她,我总是暮气沉沉,以前是,将来也是。 我甚至不能再怪气候,甚至母亲……我开始认为即使没阻挠,玛莉也会得放弃我。 像我这么自卑的一个儒生,有何可取之处? 我请朋友来庆祝新居入伙,叫一桌很精致的酒席,当然少不了欧阳。这么些年来她总是兴致勃勃的替每个派对主持大局,我很佩服她。 有谁追究过她的内心世界?没有人。谁敢牵到这么敏感的问题,她一开始诉苦我怎么办?会不会脱不了身? 这些都是泛泛之交承担不起的责任,所以尽管怀疑她的生活空虚,我不敢轻举妄动。 都市中,人与人的关系不外如此。害你是应该的,为什么要不害你?帮你?为什么要帮你?天气好,万里无云的时候,又舍得请吃饭,当然多朋友,一有什么事,那怎么还有人放近你的身。 父母子女夫妻兄弟又如何,还不是如此。 我看看欧阳转来转去的忙,俨然半个女主人模样,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我靠在沙发上,心情不好也不坏,看看朋友把香槟打开,干了一瓶又一瓶,桌子上杯盘狼藉。 他们快乐吗?看上去彷佛是,谁也不会把烦恼倾诉出来。假装轻松,明天又是另外一日,反正烦恼永远长存,驱之不去,与生命共存亡,有什么好说。 欧阳持酒杯过来与我并排坐,“还是不高兴?” 我不得不关心她:“不要喝太多。” “没有关系,”她笑了,“我不会烂醉,当我知道醉倒没有人扶的时候,我不敢放肆。” 这几几句话里有多少凄凉,我当然听得出来,但我没有搭腔,我默然。 欧阳真喝多了,她说:“做人没有太大的意思。”她用手一下一下梳着自己的头发,“怎么做也没意义。” 我明白。 我从来未曾为她七彩的外表所蒙蔽。 每一个人,为了生活,总得突出一个固定的形象,而这个形象,却未必是他的真面目。有些人已经能干得永还不会露出真面孔,但有些人,像欧阳,偶然会露一下。 我很惋惜,她的功夫还没有到家。 我伸手过去,搭着她颈子,皮肤是好皮肤,滑不留手,三十出头的女人,算是难得。但我与她之间有无可能产生火花,抑或永远像手足。 她需要的是一双忠实的耳朵。 “你可以告诉我关于你的烦恼。” 她笑笑,不语,果然没有醉。 我很放心,客人开始一个个告辞,夜深。 欧阳没有走,我取出件毛衣,搭在她肩膀上,我说:“如果不想走,不要走。”她聪明,听得出我的口气,只是留宿,不是其他。 她摇摇头,“我不惯在人家家里睡。” “好女孩。” “自己的床最舒服。” “我送你回去。” “不必,我自己会得叫车。” 我虽不是骑士,也不至于那么卑鄙,单身女人当然要送,否则就不要叫别人来,宴会散后,叫客人站在路边等车,是主人没面子。 我见过很多这样的人,把人叫来吃饭撑场面,客人陪他笑过说过,一拉开门把人送走,完全没了下文。 我取过外套送欧阳回家。 不知玛莉在外国如何。也许我不必替她担心,有些女人一直有办法,谁似欧阳,独来独注,什么边儿都沾不着。 在家门她向我挥挥手,又一日。 独自回家的路是长而寂宽的。 但我不怕,人生的路也同样长而寂寞。 几乎天亮了。我心绞痛的上床,胡乱盖上被子,入睡。 梦中见到玛莉,温柔而活泼,她很少说话,很少埋怨,只是把手插在袋中,看着我。 她不是一个美女,扁扁的面孔,眼神略嫌顽强,但是我深深爱她,因为她聪明,她能够接触到我灵魂的深处,与她在一起,犹如对着自己的双生子,一点隔膜都没有,她的品味,她的性格,都与我接近。 也许太接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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