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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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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供你?二姐没本事,买些笔墨纸砚可以,大笔学费可拿不出来,看你自己的了,有志者,事竟成,考奖学金或是将来自费均可。” 咏心说:“爸爸要是在生的话——” “你把他想得太好了,”二姐冷笑一声:“你那时还小,不记得家里的事,他不是一个有能力的人,也并不十分爱子女,家里只买得起瓶牛奶,他天天留着自己喝。” 二姐拍拍咏心肩膀,“算了,过去事提来作甚。” 三哥出国留学之际,母亲已经老了。 而二姐也打算结婚,大哥已有两个孩子。 大哥家中老有好几个佣人穿插,环境好了,同弟妹距离反而大,隔膜得不得了,老是推忙,可是每个星期天都陪岳母搓麻将,从不间断。 咏心开始相信人各有志这回事看样子的确存在。 二姐说:“老三本事,跳出去留学,全凭奖学金,咏心,你加把油呵。” 可是咏心资质较差。 “二姐,听妈妈说,你的男朋友不怎么样。” 二姐嗤声笑出来,“你听过妈称赞谁?” 这倒是真的,在她口中,没有一件事是好事,没有一个人是好人。 二姐说:“不必顾忌,就算步步为营,表面条件十全十美,也会有离婚机会,算不了那么多。” 咏心双手不停。 二姐奇问:“你干什么?” “替三哥收拾东西。” “咦,这件棉衣他没带走。” 真的,英国那么冷,他都没带去。 二姐说:“已经很旧了,扔掉算数。” “我来穿。” 这是父亲唯一留下的东西,真连钢笔都没有一支,金项链都没有一条。 只得这件棉衣。 咏心穿上,咦,刚刚好,啊,十年过去了,棉衣已经合身,她也已经长大。 咏心感慨万千。 她轻轻抚摸棉衣袖子。 她用它来配牛仔裤,看上去十分潇洒。 而咏心正是那一类女孩,她性格大方,不计较细节,肯让人,在学校人缘不坏。 中学出来,她考入中文大学。 那四年的费用,还得找人赞助。 她不得不摸上大哥门去。 那个下午的记忆十分清晰。 大哥拒绝了她。 “我肯,我妻子也不肯,我自己才不过中学毕业,我为什么要赞助别人读大学。” 他双目看着电视,瞄都没有瞄妹妹。 咏心记得她还是哭了。 真是无用,动辄消泪抹眼,事后,她没有向任何人提过这件事。 家里没有任何一人对她升学或就业之事提过半句忠告,可是多年之后,当十八岁的侄女儿到美国领事馆申请学生证件之际,罗老太太居然十分慈祥地讶异了,“哎呀,她自己一个人去办签证呀,你们不陪她呀”,彷佛当年,她倒是为子女劳过心劳过力。 与同学商量过,穷人子女早当家,家境差的只好找工作。 “都是些腌服的差使呢。” 大家都有点无奈。 选择有限:小学教师、售货员、空中侍应生、接待员,秘书。 一日,咏心阅报,噫,某新闻杂志招请校对员。 去试一试吧。 咏心找到了工作,自那个时候开始,她也挑起了家庭负担。 工作上需要早出晚归,罗老太时常讽刺咏心工作时间似舞女,咏心略穿得时髦些,连衣带鞋由六楼窗口摔下去,咏心化个淡妆,老太太把女儿的塑胶粉盒拿到炉子上去烘一烘,待底面融到一起,盒盖打不开为止,又苦无其事地放回咏心桌子上。 她翻她每一格抽屉,读她每一封信,听她每一个电诂,天天预言咏心终有一日是要堕落到阴沟里去的,热烈地等待——“今天还没有?不要紧,还有明天”,兄嫂渐渐相信有这么一回事,大家加入,成为一个队伍,等待罗咏心败坏。 幸亏二姐不是其中一分子。 一个冬天,姐妹俩约在咖啡馆闲谈。 “你也搬出来吧。” “那一个老人怎么办呢?” 二姐不语,过半晌,讶异地说:“你还穿着它?” “穿看什么?” “这件旧灯芯绒棉衣呀,有没有拿去干洗过?” “晒过才收起来。” “天,会有异味,咏心,扔掉它。” “为什么?” “我送一件新大衣给你,太寒酸了。” “我们那一行不大计较外表。” “是吗,做记者可以乱邋遢的吗?” “我不舍得这件衣服。” “母亲不舍得,所以天天骂人找磋出气,你也不舍得,所以穿着这件破衣不放,你有没有听过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咏心微笑不语。 过半晌才说:“我不想丢弃我的出身。” 二姐笑说:“代沟,我同你有代沟。” 姐妹俩都笑了。 “老三有无讯息?” “要结婚了,婚后从妻,一起在英国某小镇落籍,他未来岳父开餐馆。” “呵,不回来了。” “回来干什么,这里有什么等着他?” “有慈母,有他敬爱的兄弟姐妹。” “我想他对这些没有留恋。” 咏心叹口气二做男子多好,海阔天空,任他飞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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