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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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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朋友都来了,他们如火如荼地开会至深宵,陈国维再不出外游荡。 他的脸容发光,注满生命力,陈国维变了一个人。 再也无暇研究风水,服食补药。 然后,在一个下午,他提早回来,走到我房中,坐下,一脸的困惑。 我不出声,亦不去理他,双眼看着窗外。 国维喃喃自语,“我不相信,真不能相信。” 什么不能令人相信? “朱二没有提出控诉。” 我抬起头来。 “他苏醒过来,第一句话便告诉警方当日的意外是吞枪自杀。” 我也呆住。 “真不能置信。”陈国维十分失落。 朱二还是聪明的。 到底是开赌场的人,必输的局一定要斩缆抽身,他已经拣回一条命,是不幸中的大幸,当然不愿再陷入泥淖。 “你明白吗?我不懂。” 我淡淡地问:“你要送我去坐牢?” “当然不,你别胡思乱想。” 国维要旁人送我去坐牢,然后由他英雄救美,既逞了强,我又一辈子脱不了他的势力范围。 我叹口气。 “我们一切准备功夫都白做了,无用武之地。” 我不出声。 “这本是本市最大的风化案,我可以令他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心目中召出庭的女证人约有十多名,全部可以指证他始乱终弃,即使赢了官司,他也不能在社会立足。”国维狠狠地说,“谁知他忽然出了这一招,不知是谁教他的。” 这是他一直兴奋莫名的原因,原来他要置朱二于死地,不过现在完了,朱二不肯再玩下去。 “我才与老刘他们说,未来一年谁也休想去旅游……”陈国维捧着头。 我苍凉地微笑。 难怪国维觉得没瘾。 他换了话题,“你觉得怎么样,医生来过没有?” “来过。” 医生最近每天来。 “医生说你最好到疗养院去接受治疗。” “我不要去。” “你一直没有治愈,知道吗?” “不要把我送到那种地方去。” “那么你一定要听我话,你不应携武器到处逛。” “我得保护自己。” “告诉我,海湄,那夜,谁开了枪?” “你开心吗?” 国维不语。 他并不关心我有罪抑或无罪,他只致力一件事:他要法庭释放我。 “你射杀他?” 我没有动。 “海循,像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自杀,是你要摆脱他,是不是?” 我转过头去。 “你决定回到我身边,因为只有我可以救你,是不是?回答我。” 他的表情又转为狰狞。 “不,那是一宗意外。” “意外?” 第二颗子弹本应由我享用。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一个应该留在疗养院的病人。”我微笑。 国维不会叫我留医,他太要面子,他不会叫自己难堪。 我安乐地坐在床上。 “他竟放弃报复,”国维仍然不能相信,“已是第二次了,海湄,你运气真好。” 他站起来。 “你到什么地方去?” “出去与朋友交代一下。” 我抬起头来看他。 “你自己吃晚饭吧,医生嘱你多休息。” 他转身出去。 我听见他拨了个电话,声音很大,“……那层房子实在不差,对正的街道如九曲水一样迂回盘旋,主发,便算吃不正来龙去脉,未能大贵,最低限度,也不会大凶,是,我决定买下它……” 一切都与以前一模一样。 旧的一页翻过算数。 我又回到他身边来,再也没法子离开,他又可以再一次放心地到外头去活动。 我呢,我怎么办? 呀,等到晚上再说吧,晚上才是好时光。 太阳落山以后,遍地银光,夜温柔如水,抚平任何创伤忧虑,属于白天的留给白天,没有人再会记得日间发生过什么,黑夜中的世界完全不一样,只要等到夜里,一切不用烦恼。 唤司机将开篷车驶出。 很久没有驾驶它了,怜惜地抚摸皮座椅,曾经一度,还以为不再需要它。 但我得向陈国维学习,过去,过去的事算什么呢,今天是今天,此刻是此刻,不必怀念历史。 过去的事,当它没发生过。 夜终于来临,我开始打扮自己。 姬黛那样的低胸裙子与手套,镶水钻的袜子,七公分的高跟鞋,小小的手袋…… 脂粉一层层扫上面孔,苍白的脸转为晶莹透明,彩色的笔勾出轮廓,渗人神秘的夜色,任何女子看上去都带有艳光。 真的爱夜。 搭上披风,向外走。 女佣看到,颇有惊异之色,但已经在我们家做了那么久,很能按捺好奇,替我开门。 厅堂挂着一面水晶镜子,光色柔和,照见我一个人。 不错呀,在镜前略作逗留,不怕没有男人上来说声好,夜还如此年轻。 走到门外,抬头一看,天空漆黑,如盲一般,噫,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阵阵劲风扑上来,正适合寻欢作乐。 我上车,开动引擎,扭转驾驶盘,车子滑出去。 它将驶向黑暗欢乐的世界,驶入永恒,永不回头。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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