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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他没有适可而止。

  我呆着面孔。

  那时父亲也是这样,要逼我开口说话,他把我拖到书房去,指着我,问我为何眼光怨毒,“你心中恨谁,说呀,说呀。”

  几次三番,我对牢镜子研究,并不觉得双眼有什么不对,既然生父不悦,就不再看向他。

  那也不行,仍然挨骂,“你不看我?吃我住我,不看住我?”

  他变得似一个老妇,嗜苏怨怼,责骂我已成为他每日之消遣,无此不欢。

  通常继母都站在一角,双臂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像是明察秋毫,又像是事不关己,但实际上她在享受,享受每一分钟。

  住不下去了,我同自己说,住不下去了。

  打十二岁开始,就想离家出走。

  走,走到什么地方去?

  多希望可以快快长大,自学校出来赚钱,走得有多么远就多么远。

  十二岁开始就想离开这个可怕的家。

  也梦见过母亲来接我,梦总归是梦,渐渐梦境变为母亲持刀刺向我,害我的,不是她,还有谁。

  继母对亲戚说:“我怎么劝呢,哎呀,他那个脾气,你们都是知道的,不过也真亏得他女儿忍他,不简单。女孩子不要紧,长大嫁出去也就没事,父母再疼,也不能待家中一辈子。”

  然后详细地、绘形绘色地把父亲对女儿的痛骂体罚告诉亲戚。

  他们渐渐都不上我们家了。

  从头到尾,继母的小手指尾都没碰过我,她做得真好。

  恨她?并不。

  像父亲一样,我们只恨一个人。她身上背着这许多诅咒,终于满足我们的愿望,撒手西去。

  我对国维说:“改天吧,改天我告诉你。”口气如对周博士一样。

  “海湄,你无可救药。”

  “你到现时才知道,我以为你十年前就明白。”

  “你的脾气仍没有变,誓不低头,哎?”

  是,道气一泄,便一败涂地。

  “我们今早说的话,已比过去三年为多,”我说,“至于你要的答案,我不会给你。”

  “你一日不释我心中之疑,我一日不放你走。”国维认真地说。

  我大笑起来。

  “你不出去?”他问。

  去哪里?天长地久,谁陪我?

  我也问他:“你也不出去?”

  他搔搔头皮,“我也无处可去。”

  我苦笑。

  “海湄,你放心,我就快有钱了,我不会亏待你。”

  “我不要那个。”

  “你不需要做得像小说中纯洁的女主角,我唯一可给你的,也不过是钱。”

  他无法给我感情。

  多少次,在街头看到年轻人手持鲜红玫瑰花匆匆赶路,会得驻足呆视,感动得双目润湿。这花不见得是送给他老母的吧,当然是去奉献给一个扣住他心弦的女孩,情深款款,见花如见人。

  渴望太久,一旦有人付诸行动,震荡感难以形容。

  多么可怜与幼稚。

  经过这么多,情操还如小女孩,还是一点儿经验也没有。

  国维问:“要不要我出去才舒服?”

  “不,不必体贴,这里总还容得下两个人。”

  我躺在沙发上。

  继母也该四十多五十岁了,许多这样年龄的女性光鲜活泼,但她不行。

  我也不行。

  许久许久没有见她,这个人只剩下一个影子,模糊得不可辨认,只有在黑夜,她会复活作祟。

  房中的花完全干枯,成为一条一条黑色铁线。

  不能想象数日之前丰硕肥大雪白的花瓣,今日竟会变为这个模样。

  “太太,有人送花来。”

  “什么?”

  “有人送花来。”

  张大了嘴,愕然。

  但花一捧进来,就晓得不是由同一个所送,只是一般的玫瑰与丁香,形与色以及气势都相差太远,一看就知道是陈国维用来敷衍塞责的——你要?无聊归无聊,省得你吵,给你,拿去。

  这是嗟来之食。

  做错了,陈国维完全做错,他根本连花店这个电话都毋须打去。

  “太太,露台两盆花也已经枯萎。”

  “留着它们。”

  “明年花还会发?”

  不会。

  但仍然要留着它们。

  傍晚我出门,国维叫住我。

  他手里拿着我的长手套,碰巧又是鲜红色的。“套子里的人,穿上它。”他说。

  这令我想起另外一个人,他曾经吻这双手套。

  “每个晚上,足足十年,你到什么地方去?”

  国维终于好奇了。

  这几千个寂寞的黑夜,我得设法熬过。

  一边慢慢穿上手套,“这十年,我在外头生了五个孩子,夜夜去探访他们。”

  国维笑出来,不是不恻然的。

  悲哀,是不是?漫漫长夜,不要它它也会来,硬是逼你与它共度,天天如是。

  “你可以找些事来做。”

  一讲这个题目,又要暴露我的无能,能做什么?

  “今夜你去哪里?”

  “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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