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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有人在屋内开舞会。

  门是虚掩的,一推开,暖气冲出来。

  一点儿都不错,客厅挤满人,都是时髦的、疯狂的、美丽的,正在搂抱、笑、喝酒,陈国维把家变成小型跳舞厅。

  他人在哪里,我也懒得理,但求钻进自己房间去。

  推开房门,只见床上堆满女客的皮裘及外套,并无我容身之地。

  我明白了,再笨也明白了。

  陈国维是要赶我走。

  照他的性格,断不会让我自由地来,自由地去。

  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那样做。

  我必须走。

  我看进镜子里,照出憔悴的容貌,眼睛通红,脸色极之青白。

  半夜三更,不知怎么做,希望举步走进镜子里,通向极乐世界,永远不再出来。

  正在这样想,忽然看到镜里有人向我招手。

  寒毛直竖,尖叫起来。

  直到有人伸手搭在我肩膀上,才知道镜中不是鬼。

  是陈国维。

  他醉得很厉害。

  摇摇晃晃,用一只手指指着我,因无法瞄准我的鼻子,终于颓然放下手。

  我不怕他,从来就没有怕过他。

  我说:“要我走,不必装神弄鬼,只是别忘记,这屋子有一半是我的,给我那一半,马上走。”

  这是我所应得的,作为他的女伴十年,才获得零星酬劳,他不至于为难我。

  国维呆坐在床上,也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不知如何作答,他倒在各式各样的大衣上,顺手扯过一条玄狐披肩,遮住面孔。

  我刚要走,听得他叫我,“海湄,海湄。”

  “什么事?”

  他在狐狸毛底下发出声音,“我是否老了?”

  太诙谐了。

  一时间我忘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仰面笑起来,但随即发觉笑声比哭声还要难听,掩住嘴巴。

  我也坐在床沿,因别处都有客人,无处可去。

  夜深,气温低,又没开暖气,觉得冷,拣了件灰色貂皮披在身上。

  只听得陈国维说:“不要离开我。”

  我一怔。

  接着他说:“桂如,不要离开我。”

  桂如是邓三小姐的芳名。

  醉酒的他忽然想起了她,原本应当使旁人感动,但是太迟了,她已年迈病逝,他也开始衰老萎琐,现在给人的感觉只是可笑。我转身。

  “海湄!”

  我开始发觉陈国维根本没有醉,他清楚得很。

  “明天我来找你,”我说,“与你把帐算清楚,记住,明日上午,你可别出去。”

  我又回到路上。

  那时候,他们管那种女人叫马路天使。

  我也是,开着车在路上到处荡。

  雾渐渐浓,停车在山顶看夜景。

  一直喜欢这山头下的灯光灿烂,十多岁时国维带我上来过好几次,每次都以为他会吻我,但没有。

  真是一个世纪前的事了。

  我把头搁在驾驶盘上,这里没有人看见,恐怕可以偷偷流一会儿眼泪。

  有人轻轻弹我的车窗,这是谁,我抬起头。

  是位年轻的警察,张望后座,张望我。

  示意我摇下车窗。

  “你一个人?”他问。

  我点点头。

  “夜深了,小姐,回去吧。”

  真舍不得离开,我属于黑夜,只有它才会安抚我,小心翼翼护住我伤口。

  警察先生欲语还休,终于说:“小姐,凡事不要想太多。”

  他关心人,因为他还年轻,我牵动嘴角。

  寒气越来越甚,我发动引擎,驶车落山。

  这次把车停在酒店外。

  下雨了。

  水珠逗留在玻璃上,每当有别的车子经过,车头灯射过来,一亿一万粒水珠就闪出亮晶晶光芒,同天上星斗一模一样。

  他的车要是出来,一定看得见我,再善忘也会记得我的车吧,他是下过功夫来的。

  两个小时后,我看到他的黑色座驾转弯进酒店,车中只有一个人。

  我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又过了很久,他自酒店出来,我隔着车窗,等他走近,心不禁忐忑。

  待他接近,立刻发觉他不是他。

  来人是酒店经理。

  “早。”他说。

  天还没有亮,抑或已经亮了。

  我推开小小车门,看到天边的月亮淡淡的正准备隐去。

  “朱先生仍没回来。”酒店经理说。

  我没有出声。

  “我知道很难,但是陈太太,你还是回去的好。”

  他们都关心我,这个世界不是没有好人的。

  “我不能对老板有什么置评,否则饭碗堪虞,陈太太,你是聪明人,你当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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