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亦舒 > 没有月亮的晚上 | 上页 下页 |
二十二 |
|
噫,是“夜来香”。 一个歌女穿着银光闪闪的衣服款款走出来,对我们视若无睹,唱出这首最最动人的歌曲。 “我爱那夜色清凉,”她唱,“我爱那夜莺歌唱,……夜来香,我为你思量,夜来香,我为你歌唱……”她要拥抱着夜来香,吻着夜来香…… 我快活得笑出声来,踏着水向她招手。 我大概是醉了。 朱二把我自泳池拉上去,长缎裙湿了水足有十公斤重,我在池边除下它。 他为我裹上毛巾衣。 天已渐渐露出鱼肚白。 做人,从来没有如今日这么快乐过。 我没有回家。 醒来时头发还是湿的,浸过氯,摸上去像稻草,打着呵欠,不理阳光,都要赶出城打理,现在一定要漂亮,漂亮有人欣赏,昙花有人欣赏,夜来香有人欣赏。 打开门,守在外边的侍者立即说:“朱先生在办公,陈太太,我替你去叫他。” 我笑出来,还叫我陈太太,这群人不知有否纳罕陈姓太太同他们的朱老板何以这般亲密。 “不,”我说,“别打扰他。” “司机在外头伺候。” 我摇摇头,“我自己开车。” 侍者问:“陈太太,你还回来吗?” 我侧侧头,微笑说:“或许来,或许不来。” 公路上的风扑向我面孔,禁不住又一次同自己说:做人,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 终于回到家。 国维在饭桌上,抬起头来,冷冷地发话。 “昨夜在什么地方?” 以前他从来没问过。 “又同那班女人打牌?” 我点点头。 “就是蓝莉莉同赵玛琳她们是吧?” 我又点点头。 国维咕哝:“莉莉已经出了毛病,又听人说玛琳——” 故意打断他:“蓝这个姓真是奇突,怎么会有人是蓝颜色的,你说。” 顺手拿起碟子上一块排骨,咬一口。 国维白我一眼。 我勿去理他,看着手中的肉,“这是什么,”疑心起来,“这是什么,嗄?”瞪着国维,像是怕被他毒杀。 女佣连忙趋前,“太太,这是糖醋小排骨。” 我放下心来。 国维啼笑皆非。 过一会儿他说:“去,到房里看看。” 看什么?可是那些白色的鲜花都成了精,活转来了。 我推开房门。 在床中央,摆着一只丝绒盒子,一看就知里头装着首饰。 盒子款式古色古香,我即时明白,这是邓三小姐的遗物。 忽然对她产生最大的敬意,这个女人,何等样的海量,明知陈国维是这样的一个人,明知东西落到他手中下场一定如此,明知他不会珍惜,明知白白便宜旁的女人,她不介意。 人死灯灭,身外物落于何处,对她这么豁达包涵大方的人来说,并无分别。 况且她爱他。 我吁出一口气,陈国维一生有她那样的知己,不枉此生。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项链,晶光灿烂,密密麻麻镶着眼核大的宝石,许多人终其一生,也赚不回这样的一件装饰品。 我没有取出比划,只把盒盖合拢。 这是她的遗物,我不能收取。 国维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不喜欢?”非常诧异。 “不是不喜欢,戴上它,又仿佛对谁不敬重。” 我把盒子放回他手中。 国维又觉得我说对了,讪讪地不自然。 “她会明白的。”他说。 明白人总吃亏。 “隔些时候再说。” “好吧。” 我替酸痛的脖子按摩。 “别跟她们玩得太疯。”国维警告我。 邓三小姐去世后,他有着显著的改变,几乎隔夜之间,开始管我头我脚,为什么要急着表现男子气概?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我看着他。 “玛琳出了毛病。” 自从那日在街头撞见她之后,这人影踪全无。 “什么毛病?” “老赵要同她离婚。” 我怎么不晓得?愕然。 “你天天同她们在一起都不知道?”国维疑心。 我连忙把眼睛射向别处。 “玛琳外头有了朋友。”国维说得真含蓄。 我悲凉地牵牵嘴角,想笑又笑不出来,这间屋子容不得欢笑。 怎么会有这么多寂寞的女人。 她们从哪里来,又要回哪里去。 玛琳没有找我谈,其实她可以相信我,或者同我一样,她不愿冒险,不愿利用友人的耳朵,她也只能找心理医生辅助。 可怜的玛琳。 我倒在床上,不知恁地,腮边的麻热还持续不退,像是在牙医处上过药,手拍上去都不大有知觉,只是烫。 我昏昏沉沉睡去。 最近很不能睡,每次顶多三四小时,随即惊醒,紧张得嘴巴发酸,又不知因由。 国维终于出去了。 |
虚阁网(Xuges.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