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亦舒 > 没有月亮的晚上 | 上页 下页


  他说下去:“有客人带你进来,我不介意,但你不能单独进来找生意。”

  我瞪着他。

  这人是谁?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国维走进来。

  “国维,国维!”我扬手。

  国维见是我,一怔,急急过来。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他不悦。

  那位先生冷若冰霜,“国维兄,无论这位小姐是你什么人,她还是要走。”

  “朱老二,你乌搞什么,这是内人。”

  “什么?”

  “内人,老婆,妻子。”

  “别开玩笑。”

  “这种玩笑怎么开得?你见我胡乱认过老婆没有?”国维也喝了几杯,江湖腔毕露,“赶明儿你到舍下来,我把结婚证书给你看。海湄,这是此地老板朱二哥。”

  “朱二哥。”我称呼他一声。

  然后我看到一件奇事,这个相貌堂堂的赌馆老板忽然在三秒钟内涨红了面孔与脖子,尴尬得巴不得找个地洞钻。

  我连忙尽义务让他下台,同国维说:“快过来陪我看这边的局怎么下注,来来来。”

  拉着他走到一边,撇下姓朱的。

  国维沉下脸,“你怎么来这里?”

  “因为无聊。”

  “女人有多少事好做,有多少地方好去,你非得来这里搞局不可?你倒真的没说错,无聊。”

  我顿时萎靡,对他来说,女人有女人去的地方,女人有女人的世界,不得越雷池半步。

  自然,社会上有自由的女人,但不是我,人家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泄了气,“我这就走。”

  国维见我并不反抗,也平了气。“我送你走。”

  “不用,我有车子在外边。”

  他还是挽起我手臂,偕我走到停车场,看我上车。

  “以后不准你到这里来。”

  我发动车子。

  “回家去吧。”

  我看着他,“国维,”我忽然冲动地握住他的手,“你也回来吧,你说你多久没回家了。”

  也许这句话太过文艺腔,也许说得太突然,不是时候,他怔住,身子僵硬,过了一会儿,他面孔看着别处,生硬地说:“你先回去,我稍后即返。”

  我叹口气,把车子驶走。

  不用再说了,说了也是白说,他不会再回来,事情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就这样持续下去……直到永远。

  永远是多久的事?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我将成为本市的传奇,我禁不住自嘲地想,人们将称我为那个黑夜飞车的女人,像大海中的鬼船,永恒地飘泊,一直不能上岸,也一直不会消失,到五十岁还独自开着车在深夜街道上游荡。

  太可怕了。

  我驶回家去,浑身战栗。

  放下所有的窗帘,锁上门,密密实实,把自己关在一间房间内。

  国维根本没有回来。

  都是我不好,吓住他,使他不敢回来面对现实,怕我再问他什么,怕我再要求什么。

  天亮了。

  窗帘再厚再密,总有罅隙,光线无缝不人,每个窗镶着四方的金边,特别怪异,特别刺目。

  应当封掉它,拿砖头砌密它,何必还装模作样地留着窗户,根本一辈子也不打算开它。

  反正他们在装修房子,我跳起来,就这么办,叫他们把窗户取消。

  不过做这件事,必须白天开车出去,今日,尤其是今日,实在不敢面对阳光。

  我找玛琳。

  她听到我的声音,诧异,“都快九点,你还没睡?”

  老朋友即老朋友,她完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玛琳叹一口气,“为了什么激气?到如今尚有什么看不开的?不过是这么一回事。”

  不知恁地,我的气忽然平了,委屈有人知道,即不算委屈。

  “出来同我吃饭?”

  “不不不。”

  “试试新,戴副墨镜,看看白天,我来接你。”

  “不了。”

  “听我的,情绪不好,切忌独个儿闷家中。”她说,“半小时后我到你家。”

  这样的照拂诚属难得。懂得做人的人,断不会时时麻烦别人,一年一度已经过分。

  玛琳到达时,我还赖在贵妃榻上。

  “我不知穿什么好。”

  “身上这套就很好。”

  但她看到我天然脸色还是骇然,心底一定在想:如何会这么苍白这么死气沉沉?

  她俯下身子说:“你要当心自己,以后的日子还长着,陈国维比你大二十岁,不是咒他,他总也会比你早一步走,你要有个打算。”

  玛琳忽然说到那么大的题目去,我难以招架。

  我颓然往脸上厚厚扑粉,粉籁籁掉下来,落在梳妆台上,即时沦为灰尘。

  “你也要改一改了,天天晚上做贼似的满城游走,白天又睡不好,干嘛?”她好心数落我。

  我不为所动,放下粉扑,“我不想出去,我想睡。”

  玛琳硬拉我起来,“没有这种事,你敢耍我,把我叫来又遣我回去。”

  我只得同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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