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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周末,她收拾了一箱子衣服,开着红色的MG走了。

  星期六、星期日、星期一她都没有回来,放学的时候我去她学校门口等,问同学,都说她没上学。我急。论地理,她比我熟,但是她连电话也不打给我一个。

  回了家,等了一个黄昏。在屋子里耽不住,出去喝一杯啤酒,多想回家看到灯光,但是她还没有回来。我只好一个人看书,心不知道在哪里。夜饭没吃,一个字也没看进脑子里去。

  终于我听到了车子声。我一怔,那不是她MG的引擎声,但是我轻轻揭开了窗帘向下看去。

  我看到一辆银灰色的雪铁龙GS,一个女孩子站在车子前面,正与司机在说话。那是婉儿,我心里放下一块大石。随即我又狐疑,这些日子来,我并不认识她朋友中有这么一部车子,开车的年轻人也没见过。

  婉儿向他道别,他们两个人吻了一下脸颊。

  这个习惯当初我也不顺眼,男女当众吻来吻去的表示亲热,然而入乡随俗,不由人不服气,如今也视为稀疏平常,但是今天这种时间,街上又没有人,婉儿公然与别的年青男人亲密,我心里就冒酸泡。

  好吧,我想:娶漂亮的女孩子做太太吧,每个人的眼睛都住她身上瞪。太太是人家的好,朋友妻是最可戏的,又不用负责,由别人养着,由别人承担着。尤其是婉儿,什么都随随便便,无所谓的一个人。她用匙开了门,上楼来了。

  我只好装睡,等婉儿来解释。

  但是她并没有进我的房间,自顾自的整理东西,放水洗澡,我可忍不住了,到她房间去敲门。

  她惊异,抬起头来问:“你还没有睡?”

  §五

  她头发有点乱,脸颊是粉红的,发梢结着一条桃花色丝巾,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个洋娃娃似的,我的心软下来。

  她圆圆的眼睛弯了弯:“我以为你睡了。”

  “没有,一直等你。”我说。

  等了这么心焦的一天,被她三言两语,就打消掉了。

  “我打过电话来,可借你没在家,我想算了,反正已经在路上了,同学的哥哥送我回来的。”

  “车子很漂亮。”我说,带点打听的意味。

  “是的,”婉儿说,“他们家开餐馆。”

  我问:“你自己的车子呢?”

  婉儿抬起头来,眼睛雪亮,沉下了脸,“你怎么老问我问题?我不喜欢人家查我。”

  她的外国脾气拿出来了。

  我说:“你想想我是你的什么人!”

  “什么人?”她仰起了头。

  我震住了,她真是不给我面子。在那一刻里,我才发觉自己的愚蠢。我没有给自己留余地,我自视太高了,以致摔得这么重。说真的,我是什么人?

  “家明,回去睡觉吧。”她说,“我们明天再谈。”

  我想说话,但是喉咙塞住了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下令逐我出她的房间,我只好回头就走。

  到了自己房间,我越想越不是味道。是的,我算什么呢?来到外国,先住在她家里,这算是入赘?一个男人,讲究的还是志气。现在再讲究,也还是笑柄了。我立时三刻的整理起行李来,我故意把箱子弄得碰碰砰砰的,婉儿就在隔壁,自然听得见,但是她偏偏不理不睬。

  行李收拾好了,我独自在床沿坐了一下。

  觉得不能再稚气了,像个孩子撒娇似的,还等人来挽回,走就走吧,有什么可留恋的?婉儿如果找我,还不容易?这城里能有多少中国人?

  婉儿是个女孩子,如果她认为没有吃亏,拿得起,放得下,我有什么关系?也太婆婆妈妈了。我打了电话叫街车。

  我拿起行李。书很多,一时不知道搬到哪里去。我想到了几个同学的名字。我把两箱书抬到楼下,看看时间,已经是清晨了。

  清晨在初夏,也还是凉的。我并没有悲伤,我只是疲倦。一切也还都像一个梦。婉儿甚至没有探出头来看我一眼。我是个男人,我必须要在这种情形下离开,如果她要找我,她可以来找我——我希望她会来找我。

  车子驶到一个同学的家。

  我把书堆在他房里,人在地板上胡乱睡了几个钟头。他不出声,这种时间,带了东西走了出来,还有什么事?猜也可以猜得到。

  第二天我出去找到一间小房间,付了租,就住了下来。

  那间小房间设备简陋,地板走人会响,老鼠进进出出,比起婉儿家的那层洋房,也不用提了,这是我离家后第一次吃苦,心里很不是味道。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失恋了。

  婉儿并没有来找我。

  她倒是没有与那个餐厅老板的儿子在一起,但是有各式各样的男朋友,也不愁寂寞。我很难过。就是这样吗?我与其他那些男人,一点分别也没有?应该有点不一样,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我们的关系不同。

  我是静默下来了,连家里的信也不写。

  几个朋友劝我;“算了,张婉儿与她两个表姐是出名的女阿飞,你还不明白?婉儿迟出道,也就更加青出于蓝,你没来我们就看着她的,哪里像个读书的女孩子?半夜还在赌馆楼上的小餐馆吃夜宵。”

  也不见得这样,婉儿有婉儿的好处,只是我没有本事留得住她的心。她是个喜新厌旧的孩子,得到了的东西就不值什么,把人像玩具似的看待。

  她从得到我的那一天开始,就厌倦了我,那是毫无道理的一种厌倦,只是婉儿这种性格的人,是不讲道理的。

  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也没有人可以阻止她的。有时候是别人吃亏,有时候是她自己吃亏,很难说。

  然而我与她就这样完了。

  父母辗转听到了这个消息,只劝解我以学业为重。

  我就这样,半天吊着。没有婉儿的日子,过得极其慢。第二个学期好像永远不会开始了。

  我在等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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