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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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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刚好听到最后那句话,不禁在心中冷笑一声。 太小觑前辈了,小兄弟。 可是随即气平了,怎么会同他计较。 他若做得长远,自然会知道其中艰难,他若做不长,说破了嘴他也不明所以然。 在这个行业,不论男女,可以全身而退的并不多,许多人老大了,犹自在圈中打滚,兜兜转转,新人一个个出来,他一层一层被压下去,终于落在阴沟里,吸毒、酗酒、精神失常,像公路上被辗死的猫狗,开头血肉模糊,不忍卒睹,后来渐渐成为马路上无数污渍之一,下几场大雨,冲得一干二净…… 年轻人低下头,他已经逃出生天,还同这等海底怨魂计较作甚。 “我以为你回去了。” 年轻人抬起头来,发觉仍然是苏珊。 他知道她的意图,他说:“这就走了。” “可以载我一程吗?” 他很温和地回答:“我们不同路。” “你怎么知道?你根本没问。” 年轻人站起来,“相信我,小姐,你不会愿意与我做同道中人。” 他没有向明珠话别,自顾自离去。 换了一身礼服,原来为着遇见碧如,如此,也不枉一身打扮。 她积习难改,看样子余生都会周游列国,享受人生。 她不会再循正途去打点人生,旅游社的男生有一个好处,对他们真可以无话不说,毋需任何伪装,索性一见面就可以道出心事。 这也是欢场最受欢迎之处,灯红酒绿,彼此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公平交易,没有谁会露出不耐烦的样子来。 待厌倦之后,只需通知旅游社一声,没有任何麻烦。 年轻人在马路上踯躅,这条大路,像全世界都会中所有马路一样,一入夜,总有寄生虫出没。 流莺迎面而来,“先生,可要谈天?” 华人真是含蓄,管夜之女子叫流莺,多么曼妙伤感。 年轻人知道街上不宜久留,转身回停车场去。 年幼之际,居住环境欠佳,也曾在街角见过流莺,奇是奇在面貌衣着一如家庭妇女,并不妖冶,静静站楼梯口,不言不语,亦不出声兜搭,如一个影子似。 有人追上来,“先生——” 他给她一张钞票,“回家去。” 她立刻伸手抓住钱,裸露的手臂上瘀痕针孔累累,衣衫单薄,冷得浑身战栗。 她已经不是任何人可以救得了的灵魂,年轻人叹口气,往前直走。 一路走一边背脊冒出冷汗,这也可能是他,他见过若干前辈,老了,在夜总会门口替人开车门,在厌恶的眼光下讨打赏,抓住有限钞票,急往街角找毒品,可是精神好的时候,还喜数当年风流事迹…… 年轻人同自己发过毒誓,他宁愿死,也不会沦落到那种地步。 每天他都密谋抽身,越红计划越周详。 如今求仁得仁,还有什么好怨。 他驾车回家。 一打开门,便听到轻柔缱绻的歌声问候他:“为什么——不见你——再来我家门——难忘你——初恋的情人。” 他喜欢开着无线电,那样,比较不那么寂寞。 他锁上门,在宽大舒畅的浴室里淋浴,仔细洗刷,像是想把过去所有伤痕洗净。 那是没有可能的事,它们总会在那里,无数疮疤、瘢痕,有些碗口大,几乎死在它手里,有些扭曲如蜈蚣,曾经造成很大的痛苦。 没有人保护过他。 可是,他仍然十分高兴,他保护了明珠。 他睡得很好。 曾经一度,他讽刺自己:“亏你还睡得着。”渐渐习惯了,已改为这样想:为什么还没有睡着?” 第二天明珠打电话来。 铃声一响,他都忘了是什么声音,家里整整一年没装电话,半晌才知道去接听。 “你不辞而别。” 年轻人沉着声音,“别得寸进尺,做人要适可而止,出来吃饭已经十二分难得,想叫我耍猴戏,那是没有可能的事。” 明珠吓一跳,“是是是。” 可是年轻人已经笑出来。 明珠放下心来,“苏珊说,昨夜你碰见了一个人,不多久,你就跟着她走了。” 年轻人诧异地更正,“不,她管她走,我归我走。” “可是苏珊说,你的心跟着她走了。” 苏珊的观察力好强。 但是,容貌过于平凡,一颗心再精灵剔透,也是枉然。 他笑,“是吗,有这种事?” “我说才不可能,我哥哥一颗心还没交出来给任何人。” 他哪里有一颗心。 即使签了器官捐赠卡,猝死,医生打开他的遗体一看,也会讶然说:“噫,此人无心!” 无心之人亦可存活,像科幻小说。 “今日有何节目?” “睡懒觉,别骚扰我,记住电话只作紧急用途。” 主卧室光线较强,他走到比较明凉的客房,一头倒在床上,一觉睡到下午。 他决意蓄须明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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