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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对一个少年来说,那一定是可怕的经历。”

  “是,此刻我做梦还时时看到那张脸。”

  “他可是一个好父亲?”

  “同一般老式父亲一般,不过不失,对子女不甚亲密。”

  “你可认识他的朋友?”

  “他刻意把工作与生活分开,所以父子不同行,他管毒,我管黄。”

  “别挖苦自己。”

  年轻人深深太息一声,“童年只有一宗回忆深刻。”

  “说来听听。”

  “有一年,母亲怀疑他有外遇,叫我停学一天,偷偷盯梢,跟着父亲,看他到什么地方去,我跟到一半,已被他发觉,他带我到女友家去吃了一顿饭。”

  “女友漂亮吗?”

  “中人之姿,不过家境不错,有一个女儿,年纪与我相若,她给我翻阅她拥有的邮票簿及儿童乐园,母女对我极之客气。”

  “你没有告诉你母亲?”

  “没有。”

  “为什么不?”

  “她不构成任何威胁。”

  “你只是一个孩子,你怎么知道?”

  “她的寓所宽大舒适,与子女相依为命,生活过得不错,想必不愿作出改变,不多久,父亲恢复正常,此事不了了之。”

  “再看见那个女孩子的话,你会不会认得她?”

  “怎么可能,事隔多年,心身都变了。”

  “可是你说印象深刻。”

  “从来没有人那样殷勤招呼过我,她们母女有一股出自内心的温柔,我觉得温馨。”

  她听得出神,“真传奇。”

  他嗤一声笑出来,“所有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都十分有趣,像猎奇篇一样。”

  他人之事。

  今晨发生的,可实实在在是她的事。

  一早起来,房门仍然关着,她已嗅到辛辣的雪茄烟味。

  她即时醒觉,一跃而起,披上浴袍下楼去。

  果然,谢汝敦坐客厅里等她。

  她冷冷说:“下次你来之前最好先给我一个电话。”

  他头也不抬,“你放心,我不会久留。”

  “有话请说。”

  “伟言回来了。”

  “我知道。”

  “你叫他收敛一点,别四处招摇。”

  她诧异,“你为何不亲自同他讲?”

  他声音忽然转得落寞,这真是前所未有的事,他说:“他怎么会听我。”

  她讽刺他:“什么,他不当你是父亲吗?”

  他不去理她,“请替我设想,我是个生意人,我还得在外头见人。”

  “我还以为你早已不在乎他人怎么看你。”

  可是,这不同于他绯闻特多,令人艳羡。

  “请你管教儿子。”

  她也说,“我岂可不让他回家。”

  这一对已经仳离的夫妻相对无言,该刹那有同病相怜的感觉。

  过一刻,谢汝敦用手抹了抹脸,“叫他回三藩市去。”

  “他同朋友分手了,回来散心,过几个月自然会走。”

  谢汝敦厌恶地说:“世上那么多漂亮妙龄女子,几乎任他选择,他却偏偏变种作怪。”

  她冷笑着给他接上去:“真是报应。”

  他抬起头来,“你从来看不起我是不是?”

  “我鄙视所有不知感恩的人。”

  谢汝敦站起来,“区律师会代表我,你娘家所有,仍归你所有。”

  她转过头来,“是,你运气好,拿我嫁妆押下去,翻了几番,现在嘴巴响了,可以把我原来所有还给我,还希企我庆幸运大命大。”

  他忽然揪着她手臂,把她拖到一面古董水晶镜子面前去:“看,看你的尊容。”

  镜子里的反影连她自己都战栗了,一早起床,尚未化妆,中年的她皮肤蜡黄,双目浮肿,嘴角下垂,扯着面颊一起下堕,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她扭曲的五官充满仇恨,丑怪一如戏剧中的歹角。

  她呆住了,倒是不去挣脱男人的掌握。

  忽然,她在镜中也看到了他:发胖的头犹有病态,稀疏头发前一个洞,脑后又一个洞,怒目相视,咬牙切齿,她指着他哈哈地笑起来。

  他一愣,松开了她。

  她一直笑,笑得弯下腰,笑得落下泪来。

  然后她说:“要钱无用,你爱怎么调排都可以,给我再多,也买不回青春,儿子亦不会因此更长进,你也不会更像一个人。”

  到了这种地步,钱不外只能多买几件衣裳,多置数套珠宝。

  她踉跄地返回客厅,掩脸流泪。

  他有刹那软弱,可是迅速站直,双目恢复神采,大步踏向门口,扬长而去,脸上尚有丝诧异,像是奇怪自己怎么会再度踏进这幢房子。

  这是今晨所发生的事。

  已足够令她一整天情绪欠佳。

  她只想与年轻人这次高飞,越快离开越好。

  最好与他以无名氏身分,孵在一只船上,邀游公海,无人管,也无人可以联络得到他们,每天除去睡,就是吃,要不就是缱绻。

  这当然不是他的意愿,所以,需要付他更高的酬劳。

  她不会吝啬。

  她曾经为正式的婚姻付出更大代价。

  她轻轻说:“不要再拖了,让我去订船票。”

  “我得打点一下细节。”

  “请相信我不会亏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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