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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别理他们,”我笑,“也许你舅舅刚打劫了银行。”

  “还要吃下去?我怕肚子受不了。”太初说,“下一顿饭我不去了。”

  我倒认为这种宴会蛮有趣的,增加点见闻没有什么不妥,我想我血液中属香港的遗传因子已经发作了。

  太初说:“舅舅已是这样,我母亲不知是个如何不堪的人物,定是那种张了嘴合不拢如录音机般不断说话的女人。”

  “你不欣赏黄振华?我是欣赏的。”

  “嘿,”太初说,“还有他的朋友,盯着我看,仿佛我头上长出了角。”

  “你长得漂亮嘛。”

  “太没礼貌。”

  “顾及礼貌便大失眼福,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太初啐我,“你与我舅舅两人简直可以搭档唱相声。”

  “人家可是都记得你呢,”我说,“小玫瑰的确非同凡响。”

  “我可不记得人家。”她说。

  “你不想见你母亲?”我问。

  “不想。”

  “真不想?”我问。

  “真讨厌,你拷问我还是怎么地?”她反问我。

  第二天,黄振华约了我出去详谈,在他办公室里,他跟我坦白地说,希望我留下来,也希望太初留下来。

  我也很坦白,明人眼前不打暗话。我说:“可是太初的父亲很寂寞,而你们这儿……又不愁不热闹。”

  “你怎么知道小玫瑰的母亲不寂寞?”黄振华反问。

  “我想当然而已。”我说。

  “她很想念小玫瑰。”黄振华说。

  我心想,那么想念她,何苦当年撇下她。

  黄振华微笑,“我知道你想什么,当年她撇下小玫瑰,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是一个动人的故事,你或许不相信,但我妹妹并不像我,她是个至情至性的人,而我在感情上也并没有她那么伟大。事实在感情上,我是失败者,我妻子曾经一度离开我,经过九牛二虎之力复合,天天待候她眼睛鼻子做人,不知有多痛苦。”

  他真没把我当外人。

  “你会喜欢你岳母,”黄振华说,“她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人。”

  我心又想:四十岁的女人,再美也是老太婆一名,能够抛下稚龄女儿不理的女人,美极有限。在感情方面,我绝对站在太初这一边,于情理方面,我则赞成太初见一见她的母亲。

  我说:“我与太初是要回美国的。”

  黄振华沉默。

  “你很久没有见过我岳父了吧?”我说,“他很潦倒,我相信我们应该给予他最伟大的同情。”

  黄振华说:“我完全反对,从头到尾,我对方协文这人有浓厚的偏见,所以我不便开口。这样吧,我能否请求你们延长留港的时间?”

  “我与太初商量,”我说。

  黄振华诧异,“棠华,你对太初真好,事事以她为重,我自问就办不到,难怪我太太说我一点不懂得爱情。”

  “爱情不是学问,不用学习,”我微笑,“若果爱一个人,发自内心,难以遮掩,自然而然以她为重,这是种本能,不费吹灰之力。”

  黄振华一呆,叹了口气。

  隔一会儿他说:“我想你知道一下她的近况。”

  “好,请说,我会转告太初。”

  “她五年前又再婚了。”

  我心想:有什么稀奇,她那样的女人。

  “丈夫是罗德庆爵士,年龄比我略大,但与她很相配,生活也很美满。我们这一代很幸运,健康与外貌都比实际年龄为轻,见了你岳母,你恐怕不相信她能做你的岳母。”

  脸上多刷几层粉,充年轻也是有的。

  “历年来她寄给小玫瑰的信件包裹不计其数,全数被退了回来,相信你也知道。”

  几件漂亮衣裳就顶得过母爱?

  黄振华笑:“你这小子,你在频频腹诽你岳母是不是?”

  我脸红,什么都瞒不过这个八面玲珑的人。

  他说:“回香港来结婚,你周家只有你一个儿子。咱们周黄两府大事庆祝一下,多么热闹。”

  我说:“我岳父会觉得被冷落,他也就这么一个女儿。”

  “好,”黄振华拍我的肩膀,“周棠华,你是个有性格有宗旨的男人,小玫瑰眼光比她母亲好。”

  他仍然对我岳父有偏见。

  这整件事我是局外人,我很清楚其中的矛盾。黄振华无论在才智学问方面,都是一流人物,我岳父是个迟钝的老实人,两人的资质相差甚远,可怜的岳父,他一生最大的不幸,便是认识了他的妻子,如果他娶的是与他一般安分守己的平凡女子,他早已享尽天伦之乐。

  “现在罗爵士请你们到他家去吃饭,去与不去,你们随便。”

  我沉吟半晌,“我们去。”我一直认为太初没理由不见母亲。

  “那么今晚八点有车子来接你们。”他说。

  “我尽量说服太初。”我说。

  太初很不高兴,她埋怨我在这种事上往往自作主张。

  我赔笑道:“你舅舅还说我事事以你为重呢。”

  “又一大堆人,又一大堆菜。”她轻轻说。

  “那一大堆人都是你至亲骨肉,有我在,也有你喜欢的舅母。”

  她拍拍胸口,“大舅母真是我的定心丸。”

  说得一点也没错。黄太太非常认真,补了一个电话:与太初说了一阵话,叫她安心赴宴。

  太初仍然不安。她说她心中根本没有母亲这个人,“母亲”对她来说,只是名义上的事儿而已。

  但是好奇心炽热的太初,已有十多年没见过母亲,故此还是决定赴宴。

  “——她嫁了别人。”太初感喟,“罗德庆是什么人呢?一个有钱的老男人吧,可供她挥霍的,而我父亲没有钞票。她还有什么资格做我母亲呢?”

  我结好领带,“可幸你不必靠她生活。”

  太初微笑,“可幸我在感情生活上也不必靠她,我有你,也有爸爸。”

  “她是个寂寞的女人,”我承认黄振华的看法,“不被倚赖的人,真是寂寞的人。”

  黄振华的车子把我们接到石澳。

  太初诧异地问:“这也是香港?多么不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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