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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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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哭。 这时候大哥早已不是平日的大哥,他的器官已开始腐败,每一下呼吸都传出难闻的臭味,他长时期的昏迷使得四肢死亡,肌肉出现一种灰白色。 一度英俊的人,现在就跟一切久病的骷髅无异。 但他在玫瑰的眼中,仍然是风度翩翩、俊秀懦雅的溥家明,她丝毫不以为意,轻轻地吻着他的手。 咪咪的眼睛早已濡湿。 医生替他注射,告诉我们,他会有一刻的清醒。 这就是俗语的所谓回光返照了。 玫瑰抬起头,见到我们,她说:“他也真累,应该去了,拖着无益。”语气并不伤心,也不激动。 咪咪伏在大哥身上饮泣。 大哥缓缓睁开眼睛,蠕动嘴唇,想说话。我们趋向前,他却没有发出声音,一个健康的人断不会知道说一句话也要这么大的力量吧。 他的眼光在我们身上缓缓转动,终于落在玫瑰的脸上,他深陷的眸子居然尚能发出柔和的光辉,玫瑰的嘴附在他耳畔,清澈地说:“我爱你。” 他听见了,微微点头。 “我爱你到永远永远。”玫瑰再说一遍。 咪咪泣不成声。 然后大哥的喉咙咯咯作响,我抓紧着他的手渐渐冷却,他吁出最后一口气,我知道他的灵魂已经离开,我暴戾地大声狂叫起来,声音串不成句子,护士斥责我,咪咪用双臂抱着我,号陶大哭。 我巴不得跟了大哥去,生老病死,都非出自我们本愿,人生到底为苦为乐。 玫瑰抬起头来,放好大哥双手,护士替他的脸盖上白布,从此这个生命就在世界上一笔勾销,太阳再也照不到他身上。 玫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家敏,别难过,别难过。” 这时黄振华与苏更生一前一后也赶到了。 黄振华双目红肿,他的分居妻子永远穿着白衣服,然而憔悴得不得了。 玫瑰似乎负起了安慰众人的责任,她对于死亡毫无恐惧,她接受这项事实犹如接受她生为一个美丽的女人般。 “我们走吧。”她建议,“我很疲倦,我想好好睡觉。” 咪咪说:“我们陪你——” “不需要,”玫瑰温和地说:“我不会有事的,你们送我回老房子就可以了。” 黄振华说:“玫瑰,我送你,家敏的情绪不甚稳定,不宜开车。” 玫瑰说:“这里最适宜开车的人是我。” “别这么说。” 我开车送了玫瑰回家,老房子阴暗华丽,仿佛那日我第一次见她,天在下雨,忘了带伞,她来替我开门,我一心一意地惊艳,到此刻仿佛已隔一个世纪了。 她说:“你们请回吧,我想休息。” 咪咪问:“你打算做些什么?” “先好好睡一觉。”玫瑰说。 “睡醒了呢?”咪咪问道。 “吃一顿很饱的饭。” “然后呢?” “整理一下屋子——”玫瑰诧异地问道,“你们不相信我会如常生活?” “可是——”咪咪嗫嚅地说:“家明已经不在了。” “我知道他已经不在,”玫瑰说,“但是他希望我活下去,他会希望我快乐正常地活下去。” “你做得到吗?”我问。 “我会学习,”她说,“为了家明。” 她推开书房的门。 她对这间旧书房有莫大的偏爱。 “你们请回吧,我要喝杯茶,抽支烟。”她说,“有女佣人在,你们可以放心,可以随时打电话来查。” 我们只好告辞。 “家敏。”她叫住我。 我转头去。 “家敏,不要太伤心。”她说。 我麻木地与咪咪退出。回到家中,我们几乎溃不成军,咪咪说我一连几夜叫唤大哥的名字。 溥家明从此不在了。 黄振华少了苏更生,什么事都办不成。苏更生总算念着旧情,常回来帮我们。 大哥把他的全部财产留给了我。 他把他的爱分为两份,一份给我,一份给玫瑰。他的生命是丰盛的,他给予,他也取索,他的生命也不算短,四十二岁,足够有余,生命只需好,不需长。 玫瑰又自由了。 她比往日沉默许多,徘徊在老房子的书房内,不大出去交际应酬。 玫瑰仍然令人心悸的美丽,并没有为家明穿孝服。她不在乎这种表面化的世俗礼法,照旧穿着彩色缤纷的时髦服装。 她又开始吸烟,本来已经戒掉,现在因陪家明,又染上重吸,通常与她过去的大嫂一起出入。 我曾自荐陪伴她,她却婉辞。 她说:“我现在这个年纪,总得学习避免嫌疑。家敏,你是已婚男人,太太快要生养,你的时间应全归妻子。” 她的道理十足,我只好知难而退。 家明的葬礼之后,我们家静下来。 再也没有他的琴声了,我的身子像是忽然少了一半,不能平衡。 咪咪怀孕的身体渐渐不便,她很坚强,仍然工作,有时极度疲倦,我劝她辞职,她又不肯,照样撑着上班,家事交给佣人。 我劝过几次,便省得麻烦,对她我有歉意,我的情感淡淡,不像对玫瑰那般火里来火里去。 我与咪咪是一辈子的事,不把精力蓄藏起来留待后用是不行的。 我在短短三个月间变成一个标准的住家男人,下了班就万念俱灰,回家脱了皮鞋便高声问:“拖鞋呢?” 女佣人倒一杯暧昧的绿茶,香是香,但不知何品何种,我也将就着喝了。书房内有数幅莫名其妙的画,我也挂了,也无所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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