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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一百年后,我有没有遇见过玫瑰,又有什么分别。

  最主要是现在活得高兴。

  伏在桌上久了,我的脖子渐渐僵硬,但我没有移动身子。

  我不能与大哥争女人,我一生欠他太多,不能成全他就罢了,我不能与他争,而且要使他相信,我对玫瑰并无诚意。

  天亮了,我终于绝望地抬起头来。黄太太是对的,我目前最好是住在这里。

  稍后……稍后我或许可以回加拿大去,我有那边的护照,离开香港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我洗个脸,坐在厨房不动。

  黄振华起床了,“家敏,你怎么了?你的屁股粘在了这里?”他在厨房门口张望一下。

  我跟黄太太说:“我想见一个人,你要帮我忙。”

  黄太太凝视我,“我知道,我已经叫了她来。”

  “什么时候?”我一惊。

  “现在就到了。”

  啊,黄太太真令我感动。

  她的话还没说完,门铃已经响起来。

  女佣人边扣钮子边去开门,咪咪站在门外。

  我上一步趋向前。

  咪咪有点憔悴,她眼睛略为红肿,一张脸却显得更清秀,因为她更瘦削了。

  我悲从中来,她是这样的爱我,有机会也不摆我架子,毫无保留地爱我。我把她拥在怀内,脸埋在她秀发里,嗅到我往日熟悉的香水,我哽咽地说:“咪咪,我求你原谅我,并且嫁我为妻。”

  咪咪哭了,她说:“好好,家敏,我答应你。”

  我禁不住她的宽宏大量,羞愧得要命,我说:“咪咪,你不会以我为耻,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黄太太说:“不用解释了。”她的双臂围住我们俩个人。

  我说:“我得找房子住,还有装修、家具,我们要去度蜜月——”

  “最重要是买婚戒。”黄振华说。

  咪咪什么也不说,只是抱着我的腰,头靠在我胸前。

  我说:“黄太太,烦你通知我大哥一声,我订婚了。”

  “放你一星期假,”黄振华说,“更生,你还站着干什么,快快开车送我上班。”

  他们夫妻俩恩爱地走开。

  我对着咪咪,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天气已经转凉,颇有秋意。我忽然怀念我寒窗十载的地方。

  我握着咪咪的手说:“让我们到魁北克度蜜月,那里雪下得很大,我们穿得厚厚,到公园走,在湖上溜冰,我们会生活得很快乐。夏天再来的时候,我们可以租一间大房子,前后有花园那种,我们要生很多孩子,因孩子有生存的权利,你管家,我赚钱。咪咪,我们不回来了,你说好不好?”

  “好。”

  “我们在这里结了婚就走。”我说。

  “好。”

  “我们不再开摩根跑车,我们买一辆实际的旅行车,好不好?”

  “好。”

  “我们会很幸福。”可是我心中没有幸福感,我已是一个死人,幸福与我无关,只剩无边无涯的荒凉。

  我与咪咪絮絮说了整个上午的话,留学时期最细微的小事都拿出来告诉她。

  其实我们认识很久了,这一些她都应该听过,应该记得,但我愿她再知道一次。

  有咪咪的家人与黄太太帮忙,一切进行得飞快,日子定好,酒席订下来,衣服都办齐,我的表现并不比一般新郎差。

  咪咪对于我忽然决定娶她为妻的经过,一言不提,一句不问,娶妻娶德,夫复何求。

  大哥问我:“你这个婚结得很匆忙。”

  我正在家收拾冬天的衣物要往魁北克,听他这么说,连忙装出一个笑容。“那里,我跟咪咪在一起,日子不浅,你是知道的。”

  “可是——玫瑰呢?”大哥含有深意地问。

  我心如被尖刀刺了一下,“玫瑰怎么样?她结过婚,又有孩子,我最怕这种麻烦,况且她那个丈夫又夹缠不清,她本人又只会叫人服侍着——累都累死,黄振华又不喜欢人家碰她,我就觉得吃不消。”

  大哥微笑,笑容里很有内容。

  我把毛衣一件件折叠好,收进皮箱里。

  “你可知道,最近我在约会玫瑰?”大哥低声问。

  我连忙作一个诧异的表情,“是吗,她?”

  “是的。”

  “她的确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我说。

  “我记得你曾经对她颠倒不已,家敏。”

  我拼命地笑,“大哥,颠倒是一回事,结婚又是另外一件事,我可不是艺术家、浪漫的傻子,放着会服侍我的女人不要,虚无缥缈的去追求一个叫我服侍的女人,这不是老寿星找砒霜吃?”

  大哥凝视我。

  我耸耸肩,“你知道我,爱玩的脾气是不改变的,老不肯为爱情牺牲,如今咪咪的家人不放过我——”

  我说:“喂,大哥,我养九个孩子,你可是要负责替他们取名字的。”

  “九个?”大哥的注意力被转移,皱皱眉头,“真的那么多?”

  “不多了,”我拍拍大哥的肩膀,“以前的人都生这么多,人口爆炸也不在乎我这几名,聪明人可以多生孩子,笨人就不必。”

  大哥笑着摇头。

  “这样就成家立室了。”我说道,“香港多少独身女郎要暗暗落泪。”

  “你少吹牛。”大哥笑。

  “真的,你也快快拉拢天窗吧。”我闲闲地说。

  大哥犹豫片刻说:“我也正与玫瑰商量这件事。”

  我晴暗想:那我是做对了,不由我不退出。

  大哥说:“可是那个方协文实在是难缠,他现在索性住在香港,也不回纽约,天天跟在玫瑰身后,非常麻烦。”

  “暂时避开他,你们上巴黎,不见得他也跟到巴黎去。”我说。

  “但他是孩子的父亲,玫瑰并不肯把孩子还给他。”

  “婚是离了是不是?”我问,“他终于答应离婚?”

  “就因他终于愿意离婚,玫瑰反而不忍对他太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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