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亦舒 > 玫瑰的故事 | 上页 下页
三四


  “不可能。”我不置信,“大哥,你的血都要比我们冷三度。”

  他轻笑数声。

  “大哥,像你这样的人……”我惋惜,“你根本不应活在今天,你这样是行不通的。”

  他抬起头,眼睛看得老远去,用手支着后脑,他说:“有什么通不通,你早点结婚,生九个孩子,便就解决了难题。”

  “你呢?”

  “我?”他不说下去。

  大哥这人,不知有什么不对劲,整个人充满消极的味道,使我担心。我说:“为什么一定那般执著呢,女人只要爱你,肯与你生孩子就好。”

  我说:“大哥,你不能要求他们与你懂得一样多,神仙眷属是很难得一见的,你数得出璧人吗?”

  “有,眼前的黄振华先生夫人。”大哥燃起一支烟。

  “黄振华这斯,”我笑道,“他的运道真好。”

  “他们也是迟婚的。”大哥说,“老黄这个人,找了十多年,才遇见到他的理想。”

  “有时候感情是可以培养的。”我说。

  “我不需要那样的感情。”他说。

  “你爱梵哑铃一辈子,它又不会跟你结婚生子……真是,七万美金一只琴。”我说。

  大哥微笑,他一贯纵容与忍耐我对他的指责,他说:“那跟你买一辆摩根跑车有什么不同?”

  我强辩,“女孩子欣赏摩根跑车为多。”

  “我实在不在乎女人欣赏我。”大哥说。

  “呵,那么口硬,以违反自然为原则。”我说,“将来你终于娶了妻子,我就把这话重复给你听。”

  “那敢情好。”他站起来。

  “你又去练琴?好,你一直躲在家中,她会来找你的。”我又挖苦他。

  “说不定她摸错了门,”大哥挺幽默,“今天我就可以见到她了。”

  他进去换衣服。

  我取起公事包上班。

  黄振华见到我,自然而然地发起牢骚来。他说玫瑰的丈夫方协文无论如何不应允离婚,现在赶了来与玫瑰谈判,这人早晚要到的。

  我知道黄振华对这个妹夫的厌恶,故此采取中立。

  我现正追求玫瑰,以我的骄傲,不屑去踩低方某这个人来抬举自己,毫无必要。我知道自己的份量。

  当天我想约见玫瑰,但她告诉我实在抽不出空来,我只好作罢。

  驾车回家途中,我跟自己说:现在咪咪可收到了那封信?

  她的反应又如何呢?我永远不会知道,从此之后,我与咪咪是陌路人了。

  大哥比我早回家,他的烹饪手艺一向高明,做了一大锅喷香的罗宋汤,连女佣人都称赞。我一边吃一边叹息,像什么话呢,精通拉丁文的大律师,练琴之余,在厨房一展身手……活该娶不到老婆,太抢镜头了,普通一点的女人,哪敢往他身边站。

  这几年他并没有特别显老,却比往日更加清秀忧郁。

  他问我汤的味道。

  我嬉皮笑脸地说道:“汤不错,你几时学缝纫呢,我有几条牛仔裤要改一改。还有,快凉了,帮我打一件毛背心。”

  “你心情倒好,”大哥说,“今天咪咪找到我那里,直哭了一小时。”

  我放下汤,一阵阴霾遮上心头,“说些什么?”

  “没说什么,只是流泪,我最怕女孩子落泪,心都碎了。”他摇摇头,“这种事岂真的无可避免?”

  “她真的没有埋怨我?”她收到那封信了。

  “也没有祝福你,对不起,她没有故作大方,哭完站起来就走了,真是一个高贵的女孩子。”大哥惋惜地说,“如今连这样的女孩子也难得。”

  我不敢作声。

  “不过我相信你是想清楚了的,我不便管你的事。”大哥说。

  “大哥,”我感动地说,“这些年来,是你教我养我,你的命令我一定听从,假使你叫我立刻娶了咪咪,我也一定听。”

  “胡说!”他沉声道,“我为什么要令你不快乐?”

  我连忙赔笑说:“是,是,我不过说说而已。”

  他已经回书房去了。

  我叹一口气,觉得太难讨好这个大哥,他那孤僻的性子——

  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声大作,像是一个淘气的孩子急急地站在门外讨糖果。女佣人去开了门,玫瑰站在门外。

  我“霍”地站起来,“玫瑰!”

  她气急败坏,“家敏,我刚自老房子回来,他们把我的书房拆掉了,我急得不得了,马上赶了来,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什么都可以动,独独那间书房——”

  “不不,你放心,他们只是移一移那面墙,那书房是不动的,你千万放心。”我不知如何安慰她才好。

  “呵。”她像一个孩子似拍拍胸口,“吓坏我。”

  她的头发束成条马尾,一条窄脚牛仔裤,一件宽大白衬衫,脸上没有任何化妆,一额的汗,我心痛了,伸出食指替她划去汗。

  我低声说:“你说过什么,我都牢记在心,我怎么会忘记,你不放心其他的人,也该放心于我。”

  她温柔地笑,倚在门框。我注意到她脚上穿着双旧日本拖鞋,衬衫内没有胸罩,美丽的胸脯若隐若现,我忽然别转了头不敢再看,面红耳赤。

  我忽然想起十五六岁的时候,在圣诞舞会中与女同学学跳舞,第一次拥抱异性,感觉相仿,呵玫瑰玫瑰,我为你倾倒。

  她侧侧头,问我:“谁在弹琴?”有点诧异,“我从没听过如此感情丰富、冲动、紧张的乐章。”

  我答:“那是我大哥。”

  “他是音乐家?”

  “不,他是大律师,但是九岁开始练梵哑铃,他是个怪人。”我耸耸肩。

  “那乐章是什么?”

  “你没听过?那是梁祝小提琴协奏曲中之楼台会一节,祝英台向梁山伯申诉她已经许配马家了,乐章绷紧哀艳——虽然大哥说听音乐不能这样子理性——”

  乐章已经停了,我注意到玫瑰向我身后凝视,我转过头去,看见大哥站在书房门口。他什么时候打开了门?

  我咳嗽一声,介绍说:“这是我大哥家明,大哥,这是玫瑰,黄玫瑰——大哥,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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