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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我们告辞了吧。”我说。

  老先生站起来送客,“你那两幅画我留下细看,一有眉目便通知你。”

  我与玫瑰向他告别。

  她问我:“什么叫犯桃花,家敏?”

  我很尴尬,“我也不知道,恐怕是说你男朋友多。”

  她才说,“我并没有男朋友,我离婚也不是因为第三者。”

  “那是为了什么?”我禁不住问。

  “与他一起生活不愉快。”她说。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说。

  玫瑰微笑得非常凄凉,“认识那天开始。”

  “为什么嫁他?”我吃惊。

  “因为……人们爱的是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这句话好不熟悉,黄太太也说过的。

  “在那个时候,我并没有选择,我能够做的,不过是那样。”

  “他也同意离婚吗?”

  “我已下了决心,他不同意亦无用。”玫瑰淡淡地说。

  “为何拖了十年?”

  “因为母亲的缘故,为了使她开心。”

  “多么大的代价。”

  “我丈夫……他其实待我很好,我们两个兴致不同。”玫瑰就说到这里。

  与黄振华说到他的妹夫,他毫不掩饰他的感情,骂妹夫是“土蛋”。

  他说:“永远衣衫不整,穿那种样子暧昧的衬衫。人家领子流行大呢,他穿小领子,人家时兴小领子,他的领子忽然又大了起来,真恐怖。”黄振华自己的打扮是一等一的了,因此说到这里,忍不住紧紧皱住眉头,“裤子有点喇叭,皮鞋有点高跟,总言之,说不出的别扭,跟了玫瑰十年,连这点门道都没学会,真是一项奇迹,我衷心佩服他居然还照活不误。”

  我听得张大了嘴。

  黄太太笑说,“振华对他是有偏见的。”

  “更生,你说句老实话,方协文怎么配黄玫瑰,在一间美国银行任职,十年来就是坐那个位子——幸亏要离婚了,否则简直为‘鲜花牛粪’现身说法。”

  “振华!”黄太太微愠,“你说法好不粗俗。”

  我看着黄振华的郎凡丝衬衫、圣罗兰西装、巴利皮鞋,全身浅灰色衬得无懈可击,不禁笑了起来。

  然后我正颜说:“我预备追求玫瑰。”

  黄振华说:“单身男人有权追求任何女人,我只能劝你保重。”

  我低头说:“我追她是追定了。”

  “玫瑰,唉。”黄太太叹口气。

  “她并不是我的梦中女郎,”我踱步,“我做梦也没想到有那么可爱的女人。”

  黄振华摇摇头,“如出一辙。”

  “什么如出一辙?”我问。

  “没有什么?”黄太太说,“有件事我想说一说,方协文决定赶来挽救这段婚姻。”

  “什么时候?”我惊问。

  “下个月初,他已取得假期。”

  “有得救嘛?”我惊问。

  黄振华摇摇头,“玫瑰决定的事,驷马难追,她是一个凭直觉做人的人。”

  黄太太看着我说:“这也并不表示你有希望。”

  “我知道我的命运是悲惨的,我这颗心,迟早要被玫瑰粉碎。”

  “好了好了。”黄太太既好气又好笑,“你们这班猢狲,平日一个个孙悟空似的,活蹦活跳,一看见黄玫瑰,却不约而同全体崩溃,现世。”

  我叹口气,收拾文件。

  天气渐渐有点凉意,我驾车上班,扭开无线电听,红灯的时候头枕在驾驶盘上,无线电上在播放洛史超域的歌——“我不想说及/你如何碎了我的心/如果我再逗留一刻/你是否聆听我的心/噢呜,心/我的心/我的老心”

  想到玫瑰,我的心收缩。这样下去,我是迟早要得心脏病的,我苦笑。后面车子响号,我如梦初醒,再开动车子。车子不听使唤,朝玫瑰家中驶去。

  她来开门,见到我说:“呀,家敏,你时间怎么这样多?”

  我不知如何作答。

  她刚洗了头,长发都包在毛巾内,发边有水珠,穿一件宽松的白色长衣,脸上那一点点化妆品都洗掉了,却显得非常稚气,比真实年龄又少好几岁。

  “怎么样?”她笑吟吟问,“什么事?”

  我声音有点硬咽,我说:“想见见你而已。”我靠露台边坐下,任阳光晒在背上,将下巴托着。

  她温柔地解下头上的毛巾,任瀑布似的黑发撤落在肩膀上,用梳子缓缓梳直。

  她的黑发在阳光下发出五色的光。

  我听见自己细声地说:“玫瑰,我想我已经爱上你了。”

  她一怔,但不作声,一边将头发编成一条辫子,隔了很久,她说:“家敏,你的感情也未免太冲动了。”

  “我的感情?”我冷笑一声,“我的感情才不冲动,不然我早就结婚了,多少女孩子绕着我兜圈子,我也不见得是个守身如玉的男人,但这些年来我都未有对任何人动过真情,认为没有女孩子配得上我,直到你出现……我不会承认我感情冲动。”

  她微笑,“你说的话我都爱听,女人都喜欢听这种赞美,但恐怕你没有看清楚我的为人吧,我不是一个可爱的人。”

  “为什么如此说?”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我是一个结过婚的女人,孩子将近八岁,最近在闹婚变,我的性格自由散漫,不学无术,除了打扮花钱,什么都不会,我甚至不能养活自己,就会靠家人生活,我自觉是个一无是处的人。”

  我非常了解她的心情,她一向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价值。

  “胡说,玫瑰。”

  “以前你们还可以说我是个美丽的女人,现在——”她伸伸懒腰,毫不遗憾地说,“现在我都老了。”

  我说:“但愿你会老,玫瑰。那就天下太平了。”

  可是远着呢,她并没有老,我可以想像她年轻时的模样。一只洋娃娃般动人,却毫无思想灵魂,但现在,她的一只眼睛就是一首引人入胜的诗歌。也许十年前认识她,我会约会她,但我不会像今天这样爱上她。她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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