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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叫这些管子绑住在病床多么划不来,振作一点,思慧。”

  白衣天使在一角听到余芒的话,有些感动。

  病人的母亲每次来只是暗暗垂泪,她于昨天已经离开本市,表示放弃。

  “你爱听谁讲话?思慧,我叫世保来可好?”余芒停了一停,“呵对,世保已经天天来,我忘了。”

  看护轻轻咳嗽一声。

  余芒抬起头来。

  “他才没有天天来。”

  这家伙,无情偏作有情状。

  许仲开呢,他不会令人失望吧?

  “另外一位许先生在下班的时候会顺路上来看她。”

  余芒无言。

  “病人多数寂寞,”看护有感而发,“不会讲不会笑,哪里还有朋友?所以说健康最重要。”

  文思慧已没有半点利用价值了。

  可是余芒却觉得与她说话,最适意不过,都会人早已学会自言自语,感情埋在心底,思慧没有反应不要紧,最低限度也不会伤害任何人。

  “这种例子我看得多了,”看护感喟地说,“终有一天,你们都会忘记她。”

  余芒并不敢站起来拍胸膛说她有情有义,永恒不变。

  忙起来,她连探访生母的时间都没有。

  有一日她听见母亲幽默地同亲戚诉苦:你们在报上读到余芒得奖的消息?我也是看娱乐版才知道

  余芒又比于世保好多少?

  “可是我知道有一个人不会忘记文思慧。”看护忽然说。

  “谁?”

  看护走到窗畔,往下指一指,“这个年轻人。”

  呵,是他,呼之欲出。

  余芒轻轻放下思慧的手,同思慧关照一声:我去看看就回。

  那年轻人独坐花圃长凳上,背着她们,看不到面孔。

  “他是谁?”

  看护摇头,每天风雨不改,他等所有人离去,才上病房看文思慧,看护开头十分警惕,不愿他久留,半年过后,被他感动,让他成为病房常客。

  可是即使是他,迟早也得结婚生子生活正常化,渐渐变得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下去同他说几句话。”

  “何必呢,让他清清静静,岂非更好。”看护温言提醒。

  是,余芒羞愧,思慧,我又托大了。

  门一响,进来的是仲开。

  “余芒你真是有心人。”

  余芒苦笑,有心无力,管什么用。

  她说:“思慧很好,思慧没事,睡得香甜。”

  三更看护轮流陪着她睡觉,这笔费用,非同小可。

  仲开似明白余芒的想法,轻轻说:“她父亲负责所有开销。”

  “文老先生人在何处?”余芒颇多抱怨。

  仲开讶异,老先生?文叔才四十余岁,正在波拉那里度第三次蜜月,新太太绝对比他们任何一个人年轻。

  余芒察看仲开的眼神就明白八九分。

  她稍后说:“家父只是名公务员,可是家父爱我。”

  “你很幸运。”

  余芒答:“我一直知道。”

  仲开俯身轻轻吻思慧额角。

  余芒多多多希望思慧会得像童话中女主角般眨眨睫毛睁开眼睛苏醒过来。

  但是没有,余芒只得与仲开一起离去。

  走过花圃,余芒看一看那个青年坐过的位子,长凳已空。

  仲开送余芒回家。

  “你已决定疏远我们,你怕重蹈思慧覆辙。”仲开轻说。

  这误会可深长了,“仲开,一朝朋友,终身朋友。”

  “你对世保也这么说?”

  “不要再与世保竞争,他也是失败者。”

  仲开沉默。

  “告诉我,要是你愿意的话,思慧为何昏迷不醒。”

  仲开吃惊,“你还没知道?”

  “没人告诉过我。”

  “你有权晓得。”

  仲开不知如何把事情平静地和盘托出,他要整理一下措辞。想一会儿,他决定单刀直入,便说:“思慧吸食麻醉剂。”

  余芒耳畔咚的一声。

  为什么,为什么?她握着拳头,要风得风、拥有一切的女孩居然要借助这种丑陋的东西。

  “思慧心灵空虚。”

  咄,这是余芒所听过最坏的借口之一,其余的有“我妻子不了解我”、“她贪慕虚荣才离开我”、“三十年来我怀才不遇”之类。

  “余芒,你不会明白她的心情,你比她幸福,你早找到了你的合法麻醉剂,可以终身吸食。”

  余芒先是一怔,随即明白,马上汗颜,是,电影便是她上了瘾、无法戒除、不愿放弃的心头之好。

  “每天早上起床,你知道要往哪里去,该做些什么事,这便是最佳精神寄托。”

  余芒微笑,这么说来,思慧简直可怜得不得了,物质太丰足,不必找生活,反而害了她。

  可是有许多女性做名媛不知做得多过瘾,一三五到派对,二四六打麻将,周未试时装,暑假去欧洲,冬季往珊瑚岛,一生没有事业也并没有听说谁不耐烦地生了痒子。

  思慧不幸不是她们之一,思慧是离了群的小羊,思慧完全不懂得处理生活,思慧错在没有利用她拥有的物质来克服她欠缺的感情生活。

  人人都得看清楚手上的牌然后像赌十三张似的将之编好掷出以图赢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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