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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你不必理他,他闷讷一会就过去了。”

  “孔小姐不适合千岁,人家像凤凰一般,王家清寒,无福消受。”

  三叔又说了一会话告辞。

  千岁睁着眼睛什么都听见。

  高高天花板伤有一盏挂灯,轻轻摇晃,有催眠作用。他盯久了,双目疲惫,又闭上眼睛。

  电话铃响,母亲去听,“孔小姐,哦他在休息,晚上开工呢。”

  照说,他应该跳着飞扑出去抢过话筒,但是这次他动也不动。

  母亲低声说:“好,我同他讲,别客气。”

  物资又恢复静寂。

  千岁转一个身,希望一辈子也不再醒来。

  稍后,他还是起来了,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不觉好笑:“一脸胡子茬,旧线衫旧短裤,脚上一双塑胶人字拖鞋,活托一个粗胚,就差没随地吐痰,乱抛果皮。

  他伸出双手,幸亏指甲未至镶着黑边。

  喂王千岁,将来找女伴,还是往蓝领堆里寻,彼此了解同情,没有误会,谁也不高攀谁。

  千岁沐浴更衣上街。

  他把车子驶上老路,听到收音机这样广播:“本季度一个台风凤凰逼近,至三百海哩附近,天文台已悬挂强风讯号。”

  他看到海上卷起白头浪,清劲强风扑面,使他压抑稍减。

  他并不打算到甘肃去探访孔自然。

  甘肃省面积四百五十万平方公里,人口两千四百七十万,首府叫兰州,位于中国中北部,接近内蒙及宁夏,贫瘠、遥远、是古丝路必经之地……这些资料自书本得来。

  孔自然是个有志向得好女子,性格像一只隼,喜高飞远走。

  此刻,她又要去寻找理想。

  除非她倦怠,自愿静下来,否则,无人可以捉摸她的意愿。

  千岁叹息。

  不知不觉,车子驶近红灯区。

  雷雨风劲,雨丝打脸上,像细细鞭子,有点疼痛,可是莺莺燕燕,忙着迎客,漠视风雨。

  有几个穿着透明赛璐珞雨衣,里头自由内衣,映映掩掩,十分有趣,司机们纷纷笑着下车。

  千岁看到华美招牌,他伸手去招那个女郎。

  女子一步步走近,她穿件粉红色夹克,朝着千岁笑,“叫我?”

  千岁在雨中看到她面孔,惊喜地说:“你痊愈了。”

  那女子把眉毛一扬,像是不知道千岁说些什么,但是她懂得随机应变,“是呀,是没有事了。”

  她的皮肤光洁,体态丰盈,似比从前更加年轻漂亮。

  “按摩、沐足、过夜,请跟我来。”

  千岁身不由主跟着她走。

  “你不记得我了。”

  她咕咕笑,“我当然记得你,你是常客。”

  千岁握住她双肩,把她扳转过来,她诧异地看着千岁。

  千岁付她现款,她拉着他进门,叫他坐下,问他可要烟酒,顺手脱下外套,露出丰满身段。

  电光石火之间,千岁明白了。

  他说:“你不是小红。”

  女子抬起头来,“小红,我没说我是小红。”

  她长得好像小红,但比小红年轻健康美貌,她像从前的小红。

  女子反问:“你认识小红?”

  千岁点头,“她好吗?她近况如何?”

  女子看着千岁,“你倒还记得小红。”

  千岁已知不妥。

  她缓缓坐下,喝一口啤酒,“小红上月已经病逝。”

  千岁听了,遍体生寒,呆着不懂说话。

  “只有你问起她,”女子黯然,”人去灯灭,已经没有人记得她。”

  半晌,千岁轻轻问:“小红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姐姐,她并不真叫小红。”

  千岁惊骇,你明知她的下场,你还步她的后尘?”

  那女子笑了,“家里还有大堆人要养,谁不想吃好点穿好点盖个大房子什么的,自己小心点也就是了。”

  千岁只觉物伤其类,无限凄惶,他低头落泪。

  “你与小红什么关系,你缘何伤心?”

  女子一边问一边趋近,把手搭在千岁大腿上。

  千岁缓缓站起来,推开木门,离开亮着红灯的小板房。

  “喂你,你叫什么名字?”

  千岁不出声,回到车内,忽然暴吼数声,用拳头大力击向车座,接着,发动引擎,踩下油门,车子直冲出去。

  他用极速危险驾驶,逢车过车,像疯了一般,不知要驶往何处。

  直至他看到闪灯路障。

  他缓缓停下车子,警察过来同他说:“你快调头走乡级公路,这里发生两车相撞,一车翻入河中,未知伤亡数目。”

  千岁看到小型货车残骸,伤者躺在路边,有些动也不动,有些辗转呻吟,大雨淋下,路边形成一股血泉。

  另外一个警察吆喝:“快驶离现场!”

  千岁只得掉头往回驶。

  回到家,一声不响。

  母亲告诉他:“孔小姐向你辞行,她急不可待,前往兰州教书,明日一早八点乘飞机往北京转火车到甘肃。”

  他只答了两个字“明白。”

  “星期三中午,我约妥陈伯母及她女儿喝茶,你也来吧。”

  千岁仍然用那两个字,”明白。”

  他妈担心,把手按在他头上,”忽然听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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