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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千岁在开车时都带着书本与笔记,他添了本发音准确的电子字典,闲时练习读音。

  乘客都被他感动。

  “司机你这样好学。”

  “有志者事竟成。”

  “叫我们惭愧。”

  “司机将来想做什么职业?”

  千岁笑而不答。

  一位老太太叹口气说:“行行出状元,人靠自己争气,是不是司机?”

  千岁听了,转过头去一笑,说:“多谢婆婆鼓励。

  他浓眉大眼雪白牙齿兼一脸朝气,笑容似一丝金光耀亮车厢,几个女客看得一脸发呆。

  千岁开动车子。

  轮候等客之际他琢磨功课:故事主旨是什么,作者想告诉读者何种资讯,对社会可有控诉,书中最叫你同情的角色是谁,用理据支援你的说法,在互联网上查阅狄更斯的生平。

  忽然他听见扰攘声音,自书本中抬起头来。

  “什么事?”

  “打架。”

  千岁下车,只见两个孔武有力司机正在沙地械斗。两人均受了伤,面孔、身体均有鲜血流出。双方都握着铁管子做武器,咬牙裂齿,要置对方于死地。

  千岁想劝架,可是弄得不好,第一个有生命危险的是他,不过,一报警又有麻烦。

  他急了,在附近茶水档处取过一支传声筒,对牢大喊,“公安一来,起码坐一夜,不用找生活?”

  宏亮的声音忽然霹雳般响起,大家都纷纷说,“有理,住手吧。”

  千岁大声斥责,“司机生涯还不够辛苦,还要自相残杀?”

  “谁,谁在说话?”

  千岁放下传声筒。

  那两个打架的年轻人一听教训,气消了一半,两人对视对方半晌,竖起汗毛渐渐平复,两人同时当啷一声扔下铁管,悻悻然回自己车上。

  千岁松口气。

  这时,制服人员赶到,凶霸霸问话。

  有人递烟递水,不知塞了什么进口袋,事情渐渐平息。

  茶水档老板出来取回他的传声筒。

  有人用脚擦擦沙地,把血抹掉,恢复原状,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乘客又拎着行李争自上车。

  可怕,千岁想,差点闹出人命。

  他们这一票人还不够苦?

  人家读大学他们开夜车,人家穿西装他们穿短裤,还需不争气自相残杀。

  千岁看过三叔必恭必敬帮邓太太小姐捧着购物袋放进车尾厢,弯着腰替她们拉开车门,让她们坐好了才关上车门,下雨时还要打伞,车子一定要轻轻停在她们身前,否则,她们走多一步路都不肯,三叔还赞她们没架子,“邓家司机好规矩”像在说一条狗。

  千岁越想越气。

  他忍不住到茶水档买了一瓶冰冻啤酒,仰头喝两口,叹口气。

  “谁的车子?”一个彪形大汉走近。

  千岁走过去,“我的。”

  “车门一直锁上?”

  “刚有人打架,我急急锁上车门。”

  “我那里走脱一个按摩女。”

  千岁唯唯喏喏,“你可要上车看看?”

  他打开车门。

  忽然有人叫那大汉,“师傅,这边。”

  大汉看看车厢,“你走吧。”朝另一边走去。

  千岁巴不得离开是非地,把车驶到另一个村口载客。

  他忽然听到车内有一把声音:“到岭岗过境,再去飞机场,由落雾洲往赤鲤角,我给我三百元。”

  千岁不相信双耳,他自倒后镜里看到一个高大金黄头发的年轻外国女人对牢他笑。

  女子大眼尖鼻白皮肤,不折不扣是西洋人,衣衫单薄,这时老实不客气把千岁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取过穿上。

  她一定是大汉口中所说那个走脱了的按摩女。

  千岁不出声,那女子数出三百元丢给他,然后点燃支香烟吸一口。

  “车厢内不准吸烟。”

  她又深深吸一口,笑着把香烟丢出车窗,千岁看到她手臂上汗毛金光闪闪。

  她语气生硬地哼起英文歌来,“宝贝要买双鞋子,宝贝要走出这里,宝贝要远走高飞,宝贝要寻找新世界。”

  千岁往飞机场驶去。

  “我来自白俄罗斯,说:白俄罗斯。”

  趋近了,千岁闻到一阵汗臊味。

  “你那么年轻,做了多久?”

  她际遇那样差,离乡千万里,生死未卜,却不改欢乐本性,这女子有什么质素仿佛可供王千岁学习。

  千岁不出声。

  “呵,你不爱说话,”她忽然改了歌词,“妈妈需要一双新鞋,妈妈需要看这个世界。”

  车子飞驰出去。

  千岁恻然,他日常遇见的,全是这些没有明天的人,不知从哪里来,活着,也不知要到什么地方去,随遇而安,过一日算一日,今天总要吃饱,太阳落山,找个地方休息,明天再来。

  孩提时谁也没有替他们计划过将来,去到哪里是哪里,流浪寻找机会前程,这不是他王千岁吗?不,他还有妈妈叔伯,他们比他更惨。

  千岁把一只旅行袋丢给白俄女。

  她打开,见是干净衣服,心生感激,到后座换上。

  又把头发掠往后脑用橡盘扎好,忽然像个清纯少女。

  千岁问她:“去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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